两人事先并未相约。 这不过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一场等待罢了,甚至有几分兴之所至。她没有空等,很快便见到郑玉衡微拢襟袖,陪她下这盘棋。 董灵鹫也不说话,只跟他慢慢下棋。丑时二刻,正是外面的风最凉最冷的时候,寂夜漆黑如墨,有数点烟花在空中乍现,光华耀耀,一响而散。 这么时静时闹的环境下,她仍然很专注。灯光微动,映着彼此之间被光晕融融的眉眼。 郑玉衡自知棋力不如,行至中局便投子告负。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没有去碰棋枰上的棋子,道:“你明明饮了酒,为何还这样神智清楚?” 董灵鹫道:“自然是千杯不醉。” 郑玉衡可见过她醉的时候,此刻听她如此认真地这么说,忍不住有些想笑,却不说明,只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董灵鹫大抵猜到他在想什么,但不在意这点小节。她将早已准备好的一个红色香囊交给了他,上面贴着洒金的花纹和兽形图样,道:“给你。” “这个是……” “压岁钱。”她顺理成章地道,“我想起你在家没人疼,小时候未必有,今年特意给你包了一个。” ……压岁?他都这么大了,还能压得住岁吗? 郑玉衡打开锦囊,见里面放着一小把金叶子,愣了愣,道:“……你直接把我买走吧,这么多钱,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董灵鹫听出他故意这么开玩笑,便顺着道:“那也很好,我连你的下一世也买下来了,若有运道生在一起,你下辈子也端茶倒水地伺候我。” 这是私下里,周遭没有人,郑玉衡又硬气起来,满是认真地规划道:“光是端茶倒水,恐怕不能证得我的才能,怎么也要叠被铺床,更衣暖榻才是。” 董灵鹫挑了下眉,笑道:“可怜我是不能换换口味了。” 郑玉衡从不念佛修道的一个人,此刻也合起手,临时抱了抱佛脚,闭上眼道:“换不了才好,那可太好了,真是菩萨保佑。” “光求菩萨恐怕不成……这钱也不是白给的。还有件事要托付给你。” “什么事?” “上元节还有一场宫宴,太热闹了,我不想去,你给我开个方子,说我这几日休息不好,就不去了。” “装……病?” “怎么?” 郑玉衡严肃起来,道:“你身体才好些,就应该跟孙男娣女、亲戚晚生什么热闹热闹,光待在宫里有什么意思。而且装病的意头也不好,岂不闻……” “我跟你出宫玩去。” 郑玉衡话语一噎。 他喉结动了动,说:“真的?” “骗你做什么。”董灵鹫瞥了他一眼,“你不愿意,那就……” “我愿意。”他连忙道,“那我们不去宫宴了,我到时给你开方子、写脉案,咱们偷偷出去。” …… 小郑大人实在太好收买了。 年后初五,孟诚已经拟好了把他调回户部的旨意,只是还没下达。宫中的宴会、各亲族的参见拜会,还有粤闽赣浙各地总督呈上京的贺礼、通海后各国送上的朝贺……桩桩件件,光是过个年,就把孟诚跟王婉柔累个够呛。 临近十五,郑玉衡忽然说太后病了,不宜劳动。王婉柔夜半点灯对宫中大账的时候提起这事,刚说要去看看母后,孟诚便接过话:“我看你最好别去。” 王婉柔不解道:“难道你不担心母后?” 孟诚放下手里的书,捏着鼻梁醒了醒神,而后站在王婉柔身后,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声音从后方响起:“母后若是真病了,岂有杜尚仪仍在六司当中帮忙的说法?她都没回去伺候,想必是她老人家交代郑钧之的话,就是为了避热闹。” 王婉柔道:“你倒还揣度起母后的意思来了。” 孟诚低下头,贴在她的耳畔道:“我还揣度着你的意思,我想,姐姐一定累了,别看了,今儿就到这儿。” 说着,他的手从王皇后肩膀滑下去,按住了她手上的账本,握住了她纤柔的手指。 上元节,夜。 董灵鹫虽然告诉郑玉衡要跟他出宫玩,但小郑大人盼星星盼月亮地盼到了这一日,猜到她自然是微服出行,但却忘了问她什么时候见面了。 天刚刚擦黑,京中最大的一条街道上已有商贩穿梭叫卖,一盏盏做得精巧别致的花灯在街道上亮起,光华璀璨,行人如织。到了适婚年龄的女郎和公子们,多在这个时候在灯会上悄悄瞧上一眼,有的已定了婚姻、在父母长辈的默许下见面,有的却是彼此相误的有情人,门户不相对,故而相思不绝,白发生。 郑玉衡乖乖地坐在街道二楼之上,等着董灵鹫派人联络他,就在眼前的这盏茶快要凉透的时候,才有一个小二上来传话,说有人请郑公子下楼。 他方才还无精打采,一闻此言,立马活过来了,跟着小二的带路下楼。走出挂着一串长长彩色灯笼的酒楼后,迎面遇上几个带着傩戏面具的傩戏艺人,如讨赏般绕着他转了转,而后才抬手向他行礼。 郑玉衡眨了眨眼,眼尖地瞄到其中一个艺人腰带上的麒麟纹路,他知道市井的规矩,往傩戏艺人的手里放上铜钱,他们便一哄而散。 几人散去之后,一个穿着男装、带着同样傩戏面具的人站在他面前。 不要说是戴面具、换男装,就算是下一世,下下世,郑玉衡都能一眼将她认出。在她的身后,是人来人往的花灯和烟火,卖糖人的焦香气和爆竹的烟味儿卷在一起。 董灵鹫跟这种场景出现在他的眼中,简直不可思议。这种不可思议不是仅仅说太后娘娘的身份,而是以董灵鹫经年以来的自制来说,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大殷的皇太后……穿着男装、在上元之夜出宫幽会,光是这种字眼出现在脑海中,就已经令人呼吸困难,何况它还出现在了眼前,怎么能不让人震动感慨。 郑玉衡怔住很久,才缓缓地收回视线,他一时有些失语,抬手触碰着她脸上的面具。 “……一定要戴着吗?” 郑玉衡的神情有一丝黯然。哪怕在这个时候,他还是为了缠覆在董灵鹫羽翼上的某一根罗网丝线,某一处受制之处,而感到分外伤心。 董灵鹫道:“虽然脸上戴着,但心里的,已经摘了下去。” 周遭如此嘈杂,而这一方天地,却又如此寂静。 郑玉衡只能听得见她的声音,也只会听到她的声音,他忽略掉人声鼎沸,将手指穿插进她的指缝,两两契合地交握到一起,好半晌,他喃喃地道:“董灵鹫,你是神仙娘子,要是哪一天回到天上去,我一定会病死的。” “说什么胡话。” “我是说真的!”他确切地道,又重复,“我是说真的。” 董灵鹫的声音很和煦,带着一股温柔的笑意:“我听一个西洋画师说过一句话,意思是,如若初见之时,便预兆离别之痛,必为意中相许相知之人。你如今便时常害这个病,以今思远,以乐思痛。” 郑玉衡抬起她的手,将一只手覆盖上来,拢住她微冷的指间,低头道:“若是在你意中,时时思痛又何妨。” 董灵鹫这样见惯世俗,居然一时被他这句话定住,心似被一团火攀着急急地烧了上来。 就这一刻,这电光石火、捉摸不到的一刹那,她竟然荒唐地后悔不能晚生二十年。 “傻话……”董灵鹫低声道。 郑玉衡不反驳,只紧紧地拉着她的手。 两人汇入人流。 京中的上元节花灯会可比宫里热闹多了,不仅人多,各色各样的吃的玩的也数不胜数,不时便能见到妙龄女子在家中婢女小厮的跟随之下,从马车上下来露面。 郑玉衡一概不认识,董灵鹫便指给他看,一个个地讲道:“这是定安伯爵府的马车,领着两个小娘子、坐在阁楼上的那个是定安伯爵夫人。” “她年轻的时候才这么高,没想到嫁了人还能再长。十二岁的时候来我家上书塾,我跟她玩射覆,她十局赢不了一次,哭着要打我,从东府追过来……” “这个是学台编修侍读庆越之的夫人,是续弦,比你大两岁。庆越之快七十的人了,因为娶这个续弦,先帝曾经还作诗讽刺过他。旁边的是她家嫡幼女,婉柔跟我说过,仿佛已经定了亲……” 董灵鹫语气怀念,时而多说几句,时而却一言不发,保持沉默。两人行过灯会上满眼的彩色花灯,经过聚起来猜谜的人,走到一处高台边时,忽然抛下来不知道什么东西,红彤彤地一片。 郑玉衡下意识地接住,发现是一个红盖头,他转过头,见高台上的聚集着众人,大多都是老少爷们,见到是这样一位俊俏的公子接了,都哈哈大笑,为首之人道:“好彩头啊公子,不知公子娶亲了没有?我们这么多人等着沾沾员外的喜气,倒是让你沾到了,我给你道喜了!” “是啊!员外家可是结了一门好姻亲,接到这个盖头,家中必有喜事,想必公子很快也能喜结连理了。” 郑玉衡转身行礼,先谢过他们,而后道:“承各位吉言,在下已有中馈,正是一位如花美眷,神仙娘子。” 对面笑得更欢,有大声玩笑的,有说他怎么不带夫人出来游玩的,还有怂恿着讨赏的。郑玉衡也不吝啬,慷慨地给了赏钱。 两人离开高台后,董灵鹫才低低地笑了一声,说:“江湖骗子,专来骗你的。” 这是市井里的老手段了,每逢年节,弄个什么手绢、盖头、年画,专门挑着人扔过去,编个事儿,然后说上点吉祥话,就能讨赏了,如果没有赏钱,一时半会儿是离不开那里的。 郑玉衡意外道:“你也知道?” 董灵鹫道:“二十年前就是这一出戏码了。我爹也信,看来冤大头不止你一个。但明知道上当,还要上当,那就只剩你一个了。” 郑玉衡道:“大过年的……你又给了我压岁钱,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 董灵鹫敲了敲他的手背:“这词是这么用的吗?笨蛋。” “檀娘这么聪明,不也眼睁睁地看着我上当么。再说……他们说得话也挺好的。我娘子就是这么好,世上独一无二。” 董灵鹫道:“原来是说到你心里去了,怪不得吃亏还笑。” “我心里……” 他说到一半,忽然顿了顿,连脚步也停下了。 两人走过灯会喧闹处,来到河水下游。比起上游的繁华,此处可以说是寂寥无人。是灯火不照的僻静之地。 半融的冰在河面上流下,远远地随着波澜流下来一批水上花灯,如湖中火莲般盘旋着靠近。 郑玉衡的后半句就在潺潺流水声中停住了。 董灵鹫能听见他轰鸣鼓噪的心跳声,凉丝丝的风吹过她耳畔的碎发。而后,脸上的面具上似乎被触碰了,他的指腹抵在傩戏面具的脸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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