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稍微停歇的中途,小内侍捧来铜盆,给许秉笔净手。他将沾到血迹的手放入温水中,轻柔地洗干净,淡淡问:“还是跟证据对不上吗?” 小内侍道:“有两处出入。” 许祥擦着手,神情很是平静,像是很习惯似的:“绞他的手指。” “是。” 随后,他转过身,那双眼睛根本看不出有丝毫不忍,透出一股冷酷的味道。 孟摘月有些怔了,她不知道究竟是许祥人便如此,还是她错误地认识了他?在突然升高的惨叫声中,至今只有十七岁的公主殿下,感觉一股莫名的寒意爬上脊背。她盯着刑架上淋漓的血,一道一道,从鲜红凝涸成暗红。 “公主。”杜月婉奉上一盏茶。 孟摘月却摇了摇头,摆手道:“不要。” 她有点恶心,这种恶心感横戈在喉间,上不去,下不来。公主此刻才读懂“叶公好龙”这四个字的意义——当“玉面阎王”真正降临到面前的时候,她并不能被对方俊美的容色完全吸引,从而忽略他的残酷。 行刑至中途,她手里的细绢已经被汗水浸湿。 杜月婉挡在了公主面前,适时道:“殿下,娘娘吩咐了,要是您有不适,就由小人送公主回府。” 孟摘月脸色苍白,额角渗汗,光是用眼睛看,就知道她此刻状况不佳。 但她却有一种非一般的执拗,伸手将杜月婉拉到一边,强逼着自己,道:“本宫要见他的。” 杜月婉只得垂手立在她身畔。 这场刑讯,在许祥的眼中,只是随处可见的一场,他职责所在,不会留情。 但对于公主来说,这是她一场甜蜜幻梦破碎的开始,是一个生活在蜜糖和锦衣玉食里的小姑娘,第一次窥破富贵生活的包裹、第一次在任何物品唾手可得的环境中,望见令人如鲠在喉的真相。 公主名叫摘月,明德帝的寓意再鲜明不过:就是天上的月亮也可以许她摘下来。而明月盈盈,她是天底下最可爱的盈盈,是金枝玉叶的公主。 在今日之前,孟摘月以为,许祥就是她可以随手摘下的月,但到了这个时候,她却动摇了。 行刑完毕。 许秉笔看完了笔录,沉吟不语时,一旁的内侍忽然躬身行礼,口称:“给女尚书请安,杜尚仪淑安。” 许祥闻言回过身,先是见到杜月婉,刚要一同行礼,就望见她身后、只露出了一半踪迹的公主。 他神色一滞,还未开口,便见杜月婉抵了抵唇,轻轻摇头,跟四周的内侍、文掾等人道:“都下去。” 众人称是,不多时,便一一退出。 室内空寂,只剩下三人而已。杜月婉让开一步,露出孟摘月的身影。 许祥低下头,极为恭敬地跪下行礼,向天家的金枝玉叶道:“奴婢向殿下请安。” 孟摘月的眼睛有些红,她盯着许祥,脸上是一种很迷茫、很懵懂的复杂神色。她提着裙摆,几步走到了他面前。 一直以来,许祥的身上都有一股雪松般的清凛之气,但此时此刻,孟摘月只能感觉到血肉溃败的污浊腥甜萦绕在他身上。 她道:“许祥……” 许祥道:“奴婢在。” “你——你,”公主的话停顿了很久,“你杀过许多人吗?” 许祥沉默片刻,如实道:“奴婢刑杀过一百一十二人。” 公主紧紧地攥着手绢,她又说:“他们都是死有余辜对吗?” 许祥似乎懂得她的意思了,但还是没有丝毫掩盖,很平静地答:“大部分是,也有罪不至死的,还有冤杀。” 孟摘月的眼眸睁大,她难以置信——许祥怎么能这样平静地说出“冤杀”这两个字,他不会为之惭愧吗?他不会夜不能寐吗?他怎么能……怎么能……这么理所当然的呢? 她道:“你知道冤枉了他们……” 许祥不再说话。 有些冤情是必须要存在的。舍小而顾大,就算是圣贤如太后娘娘,也不会做出第二个选择。他们这些为政治清明而献身的人,无论是名留千古的文吏,还是会被口诛笔伐的宦官,都已经不是最初的理想主义者了。 但公主还是。 她的脑海嗡嗡作响,一股巨大的矛盾包围了她。孟摘月低下身,忽然用冰冷的手,死死地按住了他的手,她跟许祥道:“你能不能不再做这些事了?本宫收留你的,本宫不嫌弃你,你不用再在这种地方办这些……这些很脏的事情。你跟我回公主府吧,母后会同意的,母后都说过不阻拦我的——” 她的手那么僵硬,手心凉飕飕的。 许祥没有思考太久,甚至孟摘月觉得他都没有考虑,根本不需要做选择地说:“奴婢卑微,不堪公主抬爱。” 孟摘月怔怔地看着他。 所有情绪积累到了一定程度,百般折磨地考验着她纯粹的善良,考验着她天真的喜爱。 孟摘月的眼底已经湿了,她盈着泪,紧紧地抿唇,而后又问他:“本宫给你的扇坠子……你带着吗?” 许祥道:“奴婢微贱之身,怎么配将公主的东西带在身边。” 他说得那么轻易,声音清透悦耳,宛如山中寒泉。 孟摘月的手缓缓移开。 她的呼吸起伏不定,越来越难以平稳,最后才开口道:“许秉笔。” 许祥低眉:“奴婢在。” “你为什么完全不考虑本宫呢?”她问,“抛去身份、抛去你口中的天差地别、抛去三纲五常和那些规矩,只是作为一个男人面对一个女人,我就那么不值得考虑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音已经有些颤抖。 许祥能听到她喉间的哽咽。他想,大殷的嫡公主就在他的面前,在不停的流泪。 如果这并非是公主殿下,而是一个路上偶遇的平凡女子的话,他或许还会停留一下身影,递给她一块手帕。 可这是昭阳公主,他的手帕在她身边,连为她擦拭绣鞋都不配。 他说:“奴婢不是男子,只是个残缺之人。” 孟摘月的脸庞上还带着湿润的泪痕,她的声音哑了哑,双眸望着他的面庞,喃喃道:“本宫……本宫有过驸马,也不是完璧……” “那不一样的。”许祥道,“公主,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孟摘月半跪下来,伸手扯住他的衣领,在这种突如其来的逼近之下,她身上烂漫的花香突破了血气缭绕。“你说,有什么不一样?!” 她这么流着眼泪,这么声音沙哑,他却不能抬起眼,不能与她四目相对。 许祥道:“奴婢是真的残缺了。但您……只是遇人不淑,殿下永远是完璧,不会因为别人而有瑕。” 孟摘月缓缓地松开手,跌坐在地上。 她不顾忌地让地面弄脏裙子,伸手捂住了脸,那股如洪水涌来的伤痛包围着她。孟摘月终于在男人的口中得到关于“贞节”的第二种看法,终于在封建观念的壁障里寻找到刺破不公的那把利器。 可这利器却先扎穿了她自己。 公主在他面前流泪,哭得不能自抑,一旁的杜月婉悄然靠近,扶着孟摘月的臂膀,为她擦拭脸庞上的泪痕。 许祥垂落在身侧的手动了动,但最后还是落了回去。 大约过了片刻,孟摘月借着月婉姑姑的支撑而起身。她眼眶通红,唇上印着一层齿痕,只看了许祥一眼,扭过头道:“你说你不配,其实只是不愿。许祥,本宫告诉你,这天底下没有配不配,只有愿不愿。” “与你相比,残缺的是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实则羞辱绑架于人的腐儒。而你,是完整的。” 孟摘月说完了这些话,提起裙摆,转身离去了。 许祥终于抬起头,望着她的背影。 作者有话说: 本章参考了《孤城闭》的人物心理。即“残缺”的部分,《孤城闭》当中,男主向女主展示自己残缺的身体,女主次日与驸马圆房,对男主说,现在我也残缺了。 身体的残缺并非残缺,能让一个人真正卑微的,只有不堪的灵魂。 只要灵魂清澈,我们永远都是完整的。
第46章 八月中, 一股深秋寒意卷席了皇城。 董灵鹫是亲自督促着、亲眼看着郑玉衡养伤的,在此期间, 太后娘娘跟小郑太医的一概亲近之举, 便只到抚摸拥抱而已。容易牵扯到伤势的事情,她也不允许他做。 这是太后娘娘对他的垂悯。她向来这么仔细、这么温柔的。 在这期间,皇帝跟他只发生过很隐约的针对,两人纵然有些彼此不容的锋芒, 但在董灵鹫身边时, 这些针锋相对都被寒风掩盖熄灭了。 更多的时候, 是郑玉衡主动退让一步, 让皇帝陛下不至于动怒, 才维持住了眼下这个局面。 秋日里,刑部侍郎魏缺入内觐见。 他止步在珠帘外,神态恭谨:“……福州上报的消息大抵便是如此, 地方长官已经先行开仓放粮,娘娘虽先免了今年的赋税, 但荒年流民不止,还需赈济,请上示下。” 董灵鹫掀了掀案上的文书:“秋收之时, 最怕有这种时候。虽是一州之灾,可放相邻几州的仓廪赈济, 地方上没有不说闲话的, 又或者也杜撰出一些难处,反而讨要国库的资粮。便是从国库拨出来,层层下去, 也没有几个清正到丝毫不贪的地步……要放粮, 得选出一个钦差, 不然这银子到不了百姓的手里。” 她换了个坐姿,又道:“皇帝在廷议时是怎么说的?” 魏缺道:“陛下准了相邻几州放粮,又从国库里拨出,赈济灾民。” “钦差呢?”董灵鹫问。 “陛下还未提及,六科里议了几轮,还没定下。” 董灵鹫点了点头,说:“徐尚书前一阵子收敛了不少。土地、户籍、赋税,招抚流民……本就是他的分内中事,但这个人虽有才干,却无文心,这种差事,他不会揽的。” 魏缺道:“老尚书们年迈,舟车劳顿,不愿到南方去,也是常理之事。” 董灵鹫看了他一眼,道:“魏卿觉得谁可堪用?” 魏缺拢袖下拜,垂首尊敬道:“下官愿为娘娘分忧。” 董灵鹫意外地看着他:“魏叔满,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你要是想吃地方上的贿赂回扣,联合他们来坑骗国朝的赈济钱粮,哀家可要夷你的三族。” 她这话轻飘飘的,多以威吓为主。董灵鹫还没有过夷三族的懿旨,哪怕当年的造反谋逆,她也只是提出了满门抄斩的提议,明德帝有时便会同她说,檀娘自年少起,便有些慈悲为怀的气度,只是她不吃斋、也不曾念佛,那一丝佛性,只是时隐时现地留在她身上。 但更多的时候,她仍是一个残酷的掌权者。 魏缺,字叔满。他听闻太后娘娘唤他的字,颇有些受宠若惊,回道:“臣不会给娘娘动此重刑的机会,必会尽心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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