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臻低首,呼吸有些不匀,那股恐惧失去的战栗感,从他的身上徐徐抽离。他低声说:“梓潼。” 董灵鹫看了看他,问:“诚儿和盈盈……” “他们无碍。”孟臻道。 董灵鹫没力气点头,就又卧在枕畔,觉得耳畔幻觉似的浮现出一阵耳鸣——鼓噪、绵长、难以断绝。 她的呼吸有些艰难,胸腔被迫地张开,混着汤药味儿的苦涩空气灌入肺腑中,混着暖融融的炭火气,她本以为这没什么,是完全可以忍受的,可在呼吸几次过后,董灵鹫却根本抵挡不住,强烈地恶心作呕。 她干呕不止,什么也吐不出来,呛出很急促地咳音。孟臻有些仓皇地抱着她,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安慰的话反反复复。 董灵鹫伏在他怀里,喘了口气,安静了很久,声音低不可闻地说:“那个乳娘……” “朕已将她碎尸万段!”孟臻答。 “那……”董灵鹫看了他一眼,这几年来的夫妻默契,几乎让她瞬息间听出孟臻的话外之音,已将乳娘处置的隐含意义就是——到此为止吧,秦贵妃自有她死的时候,但不是现在。 董灵鹫沉默了很久,觉得自己的面前,仿佛只有偃旗息鼓这四个字,不然她便不是一个如他心意中所愿的贤后。 她顿了顿,轻道:“你要废后吗?” “不会。”孟臻紧紧地抱着她,“不会,不会的,你永远是我身边最尊贵的女人。” 董灵鹫问他:“只是这样吗?” 孟臻愣了愣。 她看着他的眼睛。她想,孟子荣,你真的是个好皇帝。 她丝毫不怀疑对方的伤心、对方的痛苦、对方的愤恨不甘,但正是因为他的痛苦跟自己一样强烈,董灵鹫才在他选择的隐忍中品尝到一丝剧烈的苦,这种苦涩此前只是时隐时现,但到了这个时候,却像是扼住她咽喉的毒药、捆住她手脚的锁链,苦涩得让人五脏俱焚,让人想要失声痛哭。 夫妻之情,有时是容不得理智、容不得“大局为重”的。 董灵鹫长长地呼吸,以此来抵抗自己的失态。 但她失败了。 于是,在孟臻眼里一贯聪慧得体的皇后,分明虚弱到无法起身,却还蜷起手掌砸向木制的床沿,她用尽了力气,只在绵软的床褥上造出了丁点无用声响,就像是一个棋局中微不足道的棋子,被扔到一旁滴溜转动的声音。 此时此刻,她发泄痛的唯一出口,竟然只能让自己更痛。 孟臻握住她的手,声音慌张地紧抱住她:“梓潼、梓潼……朕记得的,朕不过放过,朕会杀了她。” 他的手也抖了起来,有些词不达意地说:“再等等……我们……我们再等等……” 董灵鹫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望着纱幔,她都有一些不理解自己是什么心态,喃喃地道:“要是我为帝、你为后,那就好了。” 孟臻怔望着她。 董灵鹫继续道:“若我为帝,今日她来害你,我宁愿亡国,也一定会杀了她。” 说罢,她便缓缓抽回了手,没有再控诉什么,似乎这些话也不是告诉孟臻的,而是一种猜想,一种能让他们两人永不离心的假设。 皇帝在她卧榻之畔枯坐了一日,而后一应起居喂药,都是他一手照料,精心细致,百般爱护,而这件事,也像每一件密不示人的宫闱秘卷一样,被收纳进斑驳的旧岁当中,连太医院的档案也没有对应的记载。 在皇帝的姑息之下,秦贵妃一党的气焰在大军班师之后达到了顶峰。她之后几次三番的动手,都被董灵鹫不动声色地防住了,所有宫斗的波澜在她手中消弭无声,直到秦党倒台的那一日。 那一年,皇城迎来了一场猝不及防的倒春寒。 董灵鹫厚衣加身,披风、手炉,炭盆就搁在脚下,一切万物,一应俱全。她仍旧贵为皇后,但昔日的秦贵妃,已经成了政党倒台后被牵连的阶下囚,关押在狱中,还痴望着皇帝念及枕畔之情、能够接她出去。 董灵鹫伸手拎起挑炭的铜勾,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火星子撩起来,噼啪地飞溅。 她垂着眼帘,说:“秦世淑,你等的旨意到了。” 一旁的内侍闻言展开圣旨,字句清晰地向秦贵妃读出了皇帝的圣旨——秦家谋逆叛国,夷三族。与秦党勾结等诸贼臣奸佞,抄家问斩,罪不容诛。 这位半生轰轰烈烈的贵妃,她本人其实还非常年轻。她的神情呆滞在圣旨宣读后,而后猛然看向眼前这个孱弱、畏寒、而且已经不能生育的女人,她像是寻找到了某种天敌,找到了罪恶的源头,忽然凶狠地扑上来。 立即有人架住她的肩膀,阶下囚连面容无法靠近董灵鹫。 “秦世淑,”她道,“我已经不恨你了。” 秦世淑面目狰狞,她的花容月貌毁在这一刹:“是我该恨你!我秦家征平西北,立下汗马功劳,我们世代忠心不二,绝对不会谋反。我只是想当皇后,这天底下也只有我配这个位置!我有什么错?啊?我有什么错!是你挑拨离间,才让陛下——” “不是。”董灵鹫淡淡地道,“皇帝比任何人都想让你死。” 秦世淑怔愣住了,很快道:“不可能,他虽然尊敬你,但是我……但他爱重的却是我。” “得到他的爱,”董灵鹫道,“是件很荣幸的事吗?” 秦世淑脸色难堪。 董灵鹫依旧拨弄着眼前的炭火盆,火星哔剥作响,点点溅出炭盆,灼烫着转瞬即逝,而后悄无声息。 她道:“我最想杀了你的时候,你风光无两、盛极一时。但到了如今,我已经开始可怜你。” “你有什么资格可怜我。”秦世淑讥讽道,“你还是可怜可怜你自己吧,色衰而爱驰,你这张脸又能维持多久?什么结发妻子,我只听过糟糠之妻,日后……” “我也很可怜自己。”董灵鹫顺着她的话说,“不过,这都不重要了,皇帝已经赐死了你,秦世淑,就按照我曾经想得那样,去下一世做人吧。” 她轻轻地拍了下手。 几个内侍无声地走上前来,取出白绫,套在贵妃白腻的脖颈上,她怒骂,而后恐惧地求饶,然后白绫勒紧,尖叫声消失,一切化为乌有。 一具年轻的玉体倒在地上。 董灵鹫一直在拨弄炭盆,盯着眼前的那些火星子,她连看都没看一眼,没有关注这个曾经敌人的遗容。 她掸了掸衣角,有人旁侧敲击地问:“娘娘,这秦氏罪大恶极,您说……” “好好安葬。”董灵鹫站起身。 在踏出狱中的那一刻,困扰她多年的病症像是潮水一般涌来,她的耳畔又响起一阵尖锐的耳鸣,像是铜锣敲到最响后绵延不绝的颤音,颤音结束,天地寂静。 她行过压着雪的梅园。 这场倒春寒,让梅花的花期延长了很久,也让这场雪的融化之时,推迟得太晚。 董灵鹫走过梅园后,发觉瑞雪急促地上前,伸手摇着她的手臂,口中连连说着什么,她回过神,万物的声息在这一刻回归脑海,她才突然发现自己刚刚失聪了片刻。 所以天地才能如此宁静。 董灵鹫冲着她笑了笑,说:“没事的,我们走吧。” “娘娘……” “没事的。”她重复道,“别担心……我没事。” 这句话,她好像说了很多年。 惠宁二年八月十五,月圆夜。 董灵鹫言简意赅地说完这个故事时,她的情绪还很平静。 但郑玉衡好像不那么平静。 他虽然有些猜测,但没有老师的确认,也没有脉案的佐证,郑玉衡光靠自己的推测,却无法确定这是一种遗毒,而非众人心目中的先天弱症、积劳成疾。 他看着董灵鹫的脸庞,眼睛湿淋淋的,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心痛,这种心痛跟当年孟臻的还不一样,孟臻是为了他的爱人,而郑玉衡却是觉得——为什么会这样?像太后娘娘这样的人,应该一生顺遂平安。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郑玉衡忍不住靠她更近一些,低声跟她道:“您想对我怎么样都好,臣不会反抗的。” 董灵鹫哭笑不得,假作正直地弹了弹他的额头:“说什么呢,哀家是那种人吗?” 郑玉衡居然很真诚地道:“只要娘娘觉得开心,是哪种人都无所谓。” 董灵鹫笑了笑,道:“你这么说,可就跟慈宁宫的其他人变成一样了?成了哀家的心腹之臣、鹰犬走狗,日后说不定还是奸佞酷吏之流。” 喝醉的郑玉衡连点底线都没有,而且也忘了端起君臣有别的矜持架子,他眸光清澈,分外直白地说:“没关系,臣不在意了。但娘娘要是过得哪里不好、哪里不开心,我会很心痛的。” 作者有话说: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鲁迅) 本章的君影草是指铃兰,古人认为铃兰让人联想起孔子的“芝兰生于深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困穷而改节”。
第51章 后半夜时, 瑞雪上了楼,轻轻敲了敲门框, 听到董灵鹫的声音。 “进来吧。” 她这才放心, 领着两个女使进入小楼之内。女使们动作利落地收拾物品,将太后娘娘的披风手炉、碰落的钗环,一应收起来,而后捧上一件用暖炉熏过香的毛绒披风。 瑞雪姑姑一踏进来, 见到太后倚在窗畔, 与其说是她怀里抱着小郑大人, 不如说是这位郑太医没个规矩地笼罩着她, 娘娘还神色如常, 郑太医却已经醉在她怀中睡着了,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受宠的粘人劲儿。 瑞雪姑姑凑上前来,低声絮语道:“他也不怕压着您?真是没有个分寸了。” 董灵鹫回过神, 看她一眼,温和道:“要说分寸, 哀家也早就忘了。难道我是琉璃水晶做得玻璃人,碰一碰就碎了?” 瑞雪连忙道:“娘娘福寿绵延,可说不得这种话。” 董灵鹫没反驳, 抬手摸了摸郑玉衡的脸,轻唤道:“衡儿?” 她唤了几声, 小太医都没醒, 反而扒得更紧,像贴膏药似的扯都扯不下去。瑞雪姑姑气得不行,拢了拢袖子, 跟太后道:“您别惯着他了。” 董灵鹫看她敛起袖子, 还以为瑞雪要动手, 愣了一下,忙阻止道:“你别……” 话没说完,就见李瑞雪扳过他的肩膀,贴向小太医的耳朵,如恶魔低语般:“郑大人,太后娘娘说你太沉了,她不要你了。” 董灵鹫刚想说,这能管用吗?结果瑞雪话音刚落,郑玉衡就吸了一口气,像是被刺激到一样猛地睁开眼,神态既茫然、又有些担惊受怕,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李瑞雪重新站直,面无表情,好像方才自己什么都没做一样,她清了清喉咙:“郑太医,我们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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