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董太后身畔,那个只有过一面之缘、但在耿将军心里留下很深印象的郑太医,正极为安静温顺地誊抄文书,神情很是专注。 他有点意料之外,没想到这件事在朝中发酵了这么久、陛下应该已经得知的情况下,慈宁宫还能维持这么沉静无波的局面——新帝的胸襟和宽容程度,倒是教耿将军有些恍惚。 董灵鹫经瑞雪提醒,抬眸看向珠帘外,没有先提起公务,而是温和随意地道:“耿将军肩上落雪了。” 耿哲偏头一看,见衣袍的左肩上濡着融化的雪水,只有一层浅浅的晶莹还覆在上面,拱手道:“太后娘娘关怀挂心,末将铭感五内。” “铭感五内就不必了,”董灵鹫道,“哀家只是想起……京都在一年的第一场落雪时,会在宫外的锦绣街那一路上,举办庆祝一年好时节的神仙游会。京中的女郎们妆点为天上的神仙妃子,到永宁寺去拜祭祈福。” 耿将军沉默了一息,也顺着她的话想起太后娘娘年轻时的往事,说是一句冠盖京华,实不为过,也不怪当时让东府太子爷亲至求娶。 他道:“娘娘若是思念盛景,不妨出宫去看看。” 董灵鹫却摇头,感慨了一句:“只适合思念,不适合去看……这次宣你觐见,是有件事特别嘱托。” 她轻松的神情逐渐收敛,沉凝端肃,目光幽然:“魏缺带着人监督赈济灾民的粮款,远行福州,一直待了这么几个月,哀家手里这份公文,正是他带着账本、诸多往来交涉证据回京的请示。” 耿哲低头拱手,静待下文。 “哀家要你拨一批人,悄悄前往,去他回京的官道上迎接保护,让他能够平安回到京都。因为他手里的那些东西,说不定就是谁的罪状、谁的证据、说不定就能置人于死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些东西要是被惦记上,一则到不了哀家的手里,二则,伤了魏侍郎的性命。” 董灵鹫说到此处,耿哲已经脊背一紧,联想到前几年土断钦差大多没有善终的事情来,也心口高悬,出了一层白毛汗。 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立即答复:“请太后娘娘放心,末将调遣营中精锐,务必将魏侍郎保护好。” 董灵鹫松了松语气,继续道:“原本这件事,哀家该用麒麟卫去做,蒋指挥使前几日还因为招猫逗狗、眠花宿柳,被御史参了一本,折子现今还压在哀家手里没有复批……朝野安宁,就给他闲得惹是生非,实在欠教训。” 她顿了顿,“只可惜,麒麟卫是京卫,要是京中两卫有动作,甚至是出京这种大事,必定做不到悄无声息,要是行事不成打草惊蛇,反而是受了害。这才是哀家让你来觐见的原因。” 耿将军道:“末将明白,定然小心行事。” 董灵鹫点了点头,派遣女官送他出去,然而女官们拨动珠帘,到了耿哲面前时,耿将军却脚下生根,没有立刻动,而是问道:“请问太后娘娘……两日前连夜呈入大内的密报,您可曾看过?” 董灵鹫抬手喝茶,茶水才到面前。她动作一顿,清浅地抿了一口,润过喉咙,道:“哀家看过了。” 耿将军道:“太后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董灵鹫放下茶盏,金属与珠玉嵌合而成的镂空护甲轻轻地敲着桌面,反问,“将军意下如何?” “臣主张征北。”耿哲等得就是这句话,“熙宁元年,陛下初登基,臣清缴水贼匪患之事,携神武军南下平乱。国朝不够安宁,顾不上北疆的骚动。如今,北部边境受到游牧部族的劫掠、扰乱日益频繁,秋收之后的粮食、牛羊、甚至妇女,都时有被小股游牧骑兵劫掠而走的迹象。” 他说到这里,见董灵鹫没有出言打断,便语气直硬地继续:“密报中也有描述,各个游牧部族有联合南下、侵扰大殷的打算,他们居然结盟。昔日扫平北疆至今还不过十余年,这群人便忘了当初的协议!” 董灵鹫抵唇不语,良久之后,她忽然问:“将军记得是谁扫平北疆的吗?” 耿哲答:“是秦河。” “对,征北大将军,秦河。”董灵鹫点头,“记得他的下场吗?” 耿哲怔了一瞬,他握紧拳,郑重道:“秦河骁勇无匹,可是也狂妄无忌。他知兵善战,可是也藐视圣上、专权冒进。他有泼天富贵、汗马功劳,可是也大逆不道、勾结朝臣、欺上瞒下,有不臣之心。” 他补充道:“臣绝非此类。” 董灵鹫摇了摇头,说:“他有个谋逆的罪名,却不是斩首而死,是死于征北后的战伤病痛,由此,秦党才一举垮台。” 耿哲一时没有理解。 她慢慢地道:“哀家是怕两件事,第一,并非是怕你因手握军权独大,就专权犯上、造孟家的反。而是怕将军这员虎将,英年正盛,就折在北疆风雪当中。” 耿哲愣了一愣,但他说得却是:“臣若能为太后荡平北疆,收入大殷的版图之内,为您开疆拓宇而战死,死得其所。” 董灵鹫就知道他抱得是这个心,如果是小部分的骑兵流窜,只需要拨动边防,加强兵力,并且阻止游牧各族结盟即可,耿哲此刻提起,就是为了永远扫除这片疾患,开疆拓土,功在千秋。 董灵鹫道:“究竟是让将军在朝,镇三十年安宁无犯,还是让将军北征,搏一搏千秋万载的功业,哀家举棋不定,这是其一,至于其二嘛……” 她轻咳一声,忽然转头看向一旁仔细誊写文书的郑玉衡,唤道:“玉衡?” 郑玉衡闻言抬首,好像没在听朝政之事,冲着太后娘娘眨了眨眼。 董灵鹫将此事复述了一遍,问他:“你意下如何?” 郑玉衡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帘外的耿将军,小心道:“这是可以说的吗?” 董灵鹫:“大胆直言。” 郑玉衡放下御笔,起身向太后行礼,声音清朗地道:“臣拙见,以为不可。请太后娘娘以天下民生为要,与民休息,这才是惠及天下、恩泽百姓之举。一旦出兵,光是军饷补给、增加的税费,加上今年的赈灾款项,陛下又是去年才登基大宝……种种相加,会让天下黎民过不上好日子的。” 董灵鹫点头,心道这孩子真是个文臣底子,朝野上大多的文官必是这个看法,而且说辞会比郑玉衡更激烈、更严峻。 他话音刚落,耿将军就已经立起了一双浓黑墨眉,声音里几乎浮上点煞气:“郑太医身为医官,从旁侍奉娘娘就够了,对朝野大事指手画脚、妄加置评,是不是太不清楚自己的身份了?” 郑玉衡并不怕他,一对上这种局面,他那股又冷又倔的文臣劲儿就露出来了。他道:“将军见谅,我虽一介医官,也知道这有穷兵黩武之嫌。” 耿哲道:“此乃永绝后患!” 他是武臣,嗓音低沉,提起声来不免摄人。董灵鹫喝了口茶,指尖在桌案上敲了敲,制止道:“行了,朝野上下的文臣百官,起码跟你有一场三天三夜的骂战……这都是轻的了。这个,就是其二。” 作者有话说: 耿将军:balabalabala 小郑:balabalabala 太后:……啊。好想放假。
第53章 耿将军领命离宫后, 这场初雪还没有停。 窗外白纷纷,董灵鹫伸手贴在热茶的杯壁上, 侧头看着又坐下誊抄的小郑太医——只不过这一回他就没那么专心了, 仿佛刚才让耿将军揪着身份质问了一通,有些失落似的。 董灵鹫一边喝茶,一边轻声道:“不高兴?” 郑玉衡道:“臣没有。” 董灵鹫看着他这模样,就忍不住唇边的笑意, 故意道:“那你怎么气得字都写错了?” 郑玉衡连忙松开手, 挽袖检查了一下笔下的字迹, 发觉依旧谨慎工整, 没有半分错漏, 他抬起眼,对上太后的双眸,才反应过来从她的角度, 其实是看不到自己写得如何的。 他顿了顿,道:“您……总是捉弄我。” “总是?也没有几次。”董灵鹫道, “过来。” 她的话落在他身上,像是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命令。哪怕她口中的语气并不包含命令感,但郑玉衡还是像被揪住后颈皮的猫一样, 不得不顺着她的言语上前,他隐隐将这归类于更深、更捉摸不定的一种东西, 他称之为“宿命”。 他在“宿命”面前, 总是毫无风骨地、可耻地低头了。 董灵鹫牵住他的手,玩弄着他修长匀称的指节,说:“这几日这么这样安分, 你不闹别扭、不邀宠爬床, 不跟皇帝斗嘴生气, 哀家都要不适应了。” 郑玉衡先是欲答,然后又眉峰一皱,有点儿质疑:“臣哪有这样……” 董灵鹫道:“心口不一,一直这样。” 郑玉衡对此供认不讳,没脸否认,只得低头应了,然后解释道:“娘娘忙于朝政,臣怎么能添乱。” “嗯……”董灵鹫语调微停,“还算是个理由。郑卿为天下计,颇多牺牲。” 她这么一说,不亚于一种特别的鼓动。小郑太医在她面前,一直都是拿捏不准底线的,这时心思又活泛起来,思索着探问:“娘娘……” 董灵鹫说:“这就要邀宠了?” 郑玉衡:“……” 她怎么能把我的心量得这样准? 小太医登时话语一滞,脸色羞窘。 董灵鹫笑得不行,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又轻柔地抱住了他,下巴抵在郑玉衡的肩上,微微阖上眼,语调里有些许懒散:“又倦又乏,今日就当看完了,衡儿去寝殿陪哀家吧。” 郑玉衡低下身,由着她倚靠,小心地探手护住她的腰,气息轻轻地扫过去,淬着雪松似的清凉:“一不吃药,二不用膳,就寝到夜里再起身?这可大违养生之道。” 董灵鹫轻轻叹了一声,伸手捏了捏郑玉衡的后颈,点到为止地发泄困意,又说:“人家找男宠、面首,大多图一个寻欢作乐。我身边只容你一个在这儿,你倒好,烦得很。” 郑玉衡踌躇不定,心中松动,便压低声音:“怎样才精神?” 他说着,贴近过来蹭着董灵鹫的身躯,话语中有一个念头呼之欲出。董灵鹫正要作答,便听小太医又问:“臣那日……中秋月圆夜,可曾跟娘娘说了什么?” 董灵鹫盯着他的眼睛。 郑玉衡的眼睛一向清澈好看、黑白分明,特别是这种有点儿理亏、不太敢发作的模样,就犹为地生嫩青涩、我见犹怜。 她的话到了嘴边,转了个弯儿,挟着些许升腾的、捉弄的恶念,混在话里:“真想知道?” 郑玉衡对那日的事大多都记得,只忘了最关键的几处过渡,也怀疑太后娘娘对自己的承诺是他脑补的,为此忧心忡忡了许久,这时就像是上钩的鱼一样,一口咬住了鱼饵。 他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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