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光找到的边角中,魏缺怀抱着对方一力损毁的证据公文,还有自己写了一半的述职奏表。他蜷缩在两处家具的中间,在一个逼仄的夹缝里,压低自己淬着热气的呼吸。 他回来时,几乎就一同听到了门外急促的脚步声,来不及逃离,只得就地躲避。 “操他娘的,真晦气。”有个络腮胡的汉子拧眉骂道,“非得把这人找出来不可!这些东西没拿到,另一边根本没个交代!这群人特别是领头的那个,可是跟上头有直接联系的!” 头目不说话,他们只能硬找。络腮胡汉子拎起刀,烦躁地劈开遮挡视线的家具,就在木制品开裂倒塌之时,一个做短打装扮的粗壮男人撞进门口,连声喊道:“老大,外头有船围过来了!” “什么船?!” “不知道,上面拴着铁链,船头上隐约都站着人——啊!” 噗呲。一支羽箭没入传话人的后背,粗壮男人口喷鲜血,眼睛凸出,登时倒在地面上。 头目扭身一看,望见在雾水茫茫的江面上,连着锁链的数艘大船鼓帆而来,在船头上,正有一个浑身佩甲的高大男人张弓搭箭! 这个披甲程度,地方守卫绝对做不到,大殷的军队中只有神武军中,有如此高的盔甲覆盖率、武器精良度。 “神武军。”头目咬着牙,眼神阴沉地挤出几个字,“撤。” “老大,这要是撤了,咱们什么也没找到——” “撤!”头目反手扇了他一巴掌,声音震耳欲聋,“这是国朝精锐!想不想要命了!想不想要你的全家性命了,还不快跑!” 几人立刻离开了室内。 又过了几息,确定周围没有任何动静后,在劈碎倾倒的家具之下,魏侍郎推开断裂的桌角,灰头土脸地从里面爬出来,他额角渗汗,脊背嗖嗖发凉,呼吸几乎不属于自己。 他腿脚发软,抱着用包袱皮随意裹起来的文书账本,蹑手蹑脚地摸着黑走到门口,刚要跨过地上的尸体,忽然被一只手死死地扣住了脚腕。 背上扎着羽箭的粗壮男人在血泊中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他身上的官袍,张开嘴,一个字一个字地喊道:“抓住你了——” …… 京都,慈宁宫。 “这就是京中新时兴的花样子,喏,母后觉得好不好看?” 王皇后松了笔,让开几步,将花容月貌的魏夫人展露出来。 魏夫人跟王皇后是两姨姊妹,姓张。这是她近几日来第三次来慈宁宫请安,只不过前两次董灵鹫都在忙碌当中,无暇接见,只由慈宁宫的女尚书接待奉茶,代为请安,而后便回去了,这还是张氏第一次撞见董太后有空的时候。 初冬,殿内已烧得温暖。董灵鹫望过去一眼,评道:“别出心裁,也是你这表妹生得好,正落在她眉上才好看。” 王婉柔道:“母后凤仪万千,若是您乐意,儿臣也给母后画的。” 董灵鹫正给画上的朱鹮点色,转头晲了她一眼:“难为你们费心,非要过来给哀家解闷儿,还拉着你这表妹一起。她这胎若是保养得不够好,哀家拿你是问。” 王婉柔道:“她腹中这孩子活泼得很呢,一定十分健壮,可惜儿臣无福,若是也有了孩子,真想与表妹的孩子结亲。” 这就是句玩笑话,实际上,王婉柔的孩子是皇子、八成也是以后的太子,起码要魏缺做到尚书、有半个宰辅之职后,才有平等结亲的这么一说。 董灵鹫也没当真,只是微笑不语。 她给图卷设了色,随意地浅绘几笔。虽是玩乐,但心思不免挂碍到千里之外的国事,正当这时,一贯柔柔弱弱、温言细语的魏夫人轻道:“妾斗胆,请求娘娘赐恩。” “你说。”董灵鹫搁下笔,眉目温和地看着她。 魏夫人挺着肚子,经周围宫女扶起,执意行了一个礼,然后道:“妾想为腹中的孩子求一个恩眷福分,想让太后娘娘为他赐名。”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 董灵鹫问:“可知男女了吗?” 魏夫人道:“太医院几位大人都来诊过脉,应当是个男胎。” 董灵鹫偏头跟瑞雪说了句话,她折身而去,不多时,原本被赶去侍药间看炉子的小郑太医迈了进来。 他一身医官常服,衣冠整齐,衣衫上绣着华虫鸂鶒图,举止谦和恭谨、文质彬彬,看起来跟传闻中大不相同。 在未见到郑玉衡之前,魏夫人仅在宫中风闻。以为他如此受到宠眷、能让太后娘娘另眼相待,不说是近乎妖魅,也一定是个不成体统的祸水模样,起码得非常人所能及,才会有这样的殊遇。 可是闻名不如见面。 郑太医虽然生得清俊出挑,但进退有礼,掌握分寸,一身温文如玉的书卷气。 魏夫人甚至还觉得他身上跟自己的夫君有相同的特质,如石上清流,令人见了觉得心旷神怡。 她不免为此前的误会感到羞惭,又发觉太后娘娘让她最器重的太医给她诊脉,可见重视和爱怜,不由得心生感愧。 郑玉衡依照着常礼为她探了探脉象,跟诸位同行的见解一致。 董灵鹫点了点头,没让他下去,而是将蘸着青绿色的笔递给了他,指了指面前一半的画卷,让他继续。 她转动着手里的珊瑚手串,指腹缓慢地拨动了一会儿,思索着道:“就单名取一个拓字吧。守成思安者常有,开拓进取者不常有。倒是这字用得太大了,可让他以后成年了,取字思安。” 魏缺的名字就是太过守拙不争、太柔和,所以才字叔满的,伯仲叔季,叔是排行,排行加上一个满字,正好两相平衡。 魏夫人俯首谢恩。 董灵鹫说到这里,忽然转头,低声问他:“你要字什么?你父亲可曾说过?” 作者有话说: 华虫:十二章之一,美丽的花朵与禽鸟之意。 鸂鶒(xichi):文官补服上的文鸟。此处结合形容为杜撰。 伯(孟)仲叔季:高中文化常识,其实不需要备注,但是想给高中生加深记忆(恶魔低语)
第56章 男子二十冠而字, 不过本朝大多的官宦人家,在孩子十五岁束发以后, 便已经起字, 只是二十岁行冠礼时才成为正式称呼而已。 董灵鹫从来没有听到郑玉衡提起过他的字。 郑玉衡稍微顿了顿,回:“臣还未有字。” 董灵鹫便说:“你家长辈若是没这个打算,哀家帮你办冠礼,也并非难事。” 太后为天子之母, 是天下人的长辈。以她的身份, 想要帮谁办个加冠礼, 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儿, 没有逾矩之嫌。 郑玉衡心中微动, 只谢恩,但没有立即应承下来,禁不住想到:要是董灵鹫替他办, 别的不说,这半个长辈的身份就算是动摇不了了。 他隐隐希望能破除所有年龄、阶层、观念的差距, 让她成为红线的另一端。 董灵鹫见他没有表态,也不强求,依旧倚靠在座上看他续画, 一边跟王皇后、魏夫人两人闲聊。 王婉柔大约料到此刻她的夫君、大殷的皇帝陛下,应该就在伏案疾书、皱眉苦思, 但难得太后卸去事务, 一身清闲,这种时候可比孟诚清闲时还要少。 她提议道:“儿臣进来收了一副十分精巧的博古叶子牌,正愁找不到人打, 今日想请母后指教。” 董灵鹫虽然理解她费尽心思想哄自己开心, 可无论是听戏还是叶子牌, 她素来都是浅尝辄止,并不沉溺,也没有太大的兴趣,所以道:“怎么找不到人打,皇帝的嫔御都这么一心好学、修德养性?你凤藻宫的牌局,请不来人么。” 王婉柔如实道:“儿臣牌技不好。” “你和张娘子两人,再把丽妃叫来。”董灵鹫吩咐了瑞雪一句,“去,你也给她们当个牌架子。” “是。”瑞雪行礼道。 王婉柔叹道:“母后太过勤勉,从不贪图享乐,儿臣实愧。” 董灵鹫瞥了郑玉衡一眼,见小太医专心作画,眼睛一点儿也不乱飘,看不出心虚了没有。 她捧茶慢饮,等到丽妃来,从旁观看她们几人玩牌,一侧是拢着双眉给她续画的小郑太医。窗外光线熹微,香炉升起缕缕薄烟,光线中散着腾浮的微尘,一直照到她的膝前。 董灵鹫突生一种岁月静好之感。 在明德帝驾崩之后,她焦头烂额的日子总比舒心的日子更多,即便是闲下来,事虽然清净了,人却还没清净,因为政务有的可以延缓反馈,有得却连夤夜处理都嫌太晚,在孟诚能独当一面之前,夙兴夜寐成了一种必然的规则。 幸而在春日时,她挑中了郑玉衡。 他那时虽然鲜嫩、生涩,外表出挑,但董灵鹫没有在他身上寄予情感的厚望。她只将他当成一个陈设,摆在殿中,足够好看就够了。 但郑玉衡比她想得要可爱得多。 后宫安宁,前朝清明,一切按部就班。 小皇帝接手的政务逐渐增多,如今连这种安详的日子,居然也能过上好几日了。董灵鹫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对于孟臻的怀念,已经间隔得越来越久——这位陈年回忆中的老友,他的痕迹正在被一点点消去,换上另一个人清润微凉的气息和啄吻。 太后娘娘支颔沉思之际,郑玉衡正收了笔,扯了扯她的衣袖。 “您看这里,”他轻声道,“用石绿可好?” 董灵鹫端详片刻:“石绿,第几种?” “三绿。”他答。 “你这设色倒很新奇,宫中画师喜好清雅留白,务求景致秀丽可餐。你这么画,笔法又这么不着边际,待会儿哀家收了画卷去让他们制屏风,让宫里的画师看见了,说不准要暗地里骂这作画者放诞没规矩。” 他低声道:“臣只为您没规矩,任他们说去吧。” 董灵鹫话语一顿,轻咳一声,转头由他去了,耐心地看后妃们打牌。 丽妃头一次被慈宁宫召来,神采飞扬,格外喜悦,她人爱热闹,话又多,很是彰显存在感。 丽妃牌技虽然一般,但这几个人里除了瑞雪,其实玩得都不怎么样。瑞雪姑姑自然不会在她们前头赢,所以甘韵儿以为自己技巧有长进,动不动就问太后娘娘:“您看这样对不对?妾是不是就要赢了?” 董灵鹫含笑不语。王皇后蹙着眉尖,不轻不重地说她:“别吵,身为宫妃,话怎么这样密。” 丽妃道:“哎呀,二万。又是妾的。” 她喜滋滋地把叶子牌取到面前,掀开几张,放在上面,笑得又甜又挑事儿:“咱们继续摸吧。” 王婉柔哼了一声:“懒得理你,打不好别总烦母后。” “那也是妾的婆母啊。”丽妃不情不愿地道,“还不许人请教了……” 魏夫人因身怀六甲,个性娴静,自然不会参与进两位宫妃的话题,只是抿唇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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