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这个,郑玉衡可就有话说了,他抬手微微按住下唇,给她看唇肉内侧的伤口——还是过年时候的,咬得渗血,现在还有一道浅浅的红痕。 董灵鹫一瞬间有些不好意思。 在她稍微心怀愧疚的这时,鹦鹉又高声道:“娘娘什么都对,娘娘什么都对。” 郑玉衡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鸟,可怜巴巴地道:“这也不是我教的。” 宣靖云就是个马屁精,他光知道哄太后高兴这一项,教得都是这种话。 董灵鹫微微一笑,道:“难道说得不对吗?” 郑玉衡矜持道:“居高位者要多听谏言,少听谗言。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这只鸟学得都是奉承的谗言。” “那你呢?” “我……”他也有点不好意思,羞愧地道,“忠言谗言是他们的事,我吹枕边风。” 作者有话说: 羞愧了,但没看出来是哪门子羞愧。 有点矜持,但矜持得不多。
第82章 小郑太医嘴上这么说, 可实际上,他这人也不太会吹枕边风。 当两人同帐交谈时, 大多是董灵鹫说, 而他静静聆听。即便议及国事、到了免不了发表自己见解的时候,郑玉衡也会尽量不影响她的思路,省去太过明显地、包含着“处置”和“决断”的议题。 他大多时候都是抱着一颗学习之心的,更别说太后娘娘资历丰富、真知灼见, 有自己的判断力, 对别人的意见择优而取。 这番言辞已经是逾越了的。董灵鹫倒是没有怪罪, 而是从容纳谏, 欣然应允, 暂时放下那些理不出个结果的事宜。 董灵鹫搁下笔墨,令人传膳,让郑玉衡陪她吃过了饭。入夜, 她洗漱过后,还未更衣时, 殿外传来几声候鸟的鸣叫声。 随着鸟雀清鸣,还隐隐响起小宫人清脆地交谈和玩笑声。这声音令人心中生出活力和感慨,让人很想去看看。 董灵鹫对着小郑太医比了一个静默的手势, 然后拢起外头沙沙地摩挲地面的广袖长袍,披着绒绒的披风, 悄悄从槛内踏出, 立在廊柱边,望着风灯底下两个小姑娘。 大约一个十二、一个十三的年纪,身上穿着新缝制的冬装, 脸颊冻得红扑扑的, 似乎其中的一个是值夜的宫人, 着公服、戴令牌,另一个则是随意打扮,挽着红绳的双髻,陪前一个在这儿翻花绳、簸钱、掷骰子饮酒。 这距离不算太近,这两个孩子年纪还小,没什么资历,是近不了主殿的。 董灵鹫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郑玉衡伸手给她拢着衣裳,轻轻捂住她的手,低声道:“怎么出来了,外面很冷的。” 殿内虽然煦暖,但正是因为里头热,才更衬托出外面的寒气凛冽。冬夜,天地昏黑,星辰无光,唯有庭院两边的风灯、连同远处在正月里时不时升起的焰火,时亮时暗地照明。 董灵鹫看着她们,稍微笑了笑,轻声说:“你看那儿,宫里的内侍、宫人,除了抄家罚没的罪臣后裔之外,大多都是从宫外卖进来的。” 郑玉衡道:“从前不是这样吗?似乎大殷开国以来,都只选寒苦人家的平民子女为宫侍。” “从前的选进宫中身居要务的女官,都是朝臣、皇族旁支的女儿,是官家背景。”董灵鹫道,“前朝曾经因为这个发生过一件事,那位皇帝的御前女官搅入朝政争斗当中,被她的亲族指使,在天子的茶水饮食中动手脚,皇帝驾崩,她也死罪难逃,被勒死灭口之后投入井中……就是锦芳园西南角的那口枯井。” 郑玉衡听得有些不寒而栗。 她的语调总是这么平淡、温和,好像这惊天动地的事情只是一笔带过的尘埃一般。虽然这的确是尘埃,一概已经经过了的事情,皆化为历史的尘埃。而董灵鹫自己,才是操纵着车驾的掌舵人,她的手中正驱使着磅礴的车轮,握着为统治阶级服务的暴/力机器,这力量足以摧毁任何人,也足以碾碎她自己。 “从那之后,各地起义频生,互相攻伐不休……所以大殷开国之后,修改了这项规则。”董灵鹫回握他的手,摩挲着他的指节,“但这也不好,皇城根儿底下的那群人,过得好与不好,都想着卖儿鬻女,将孩子送到宫里伺候别人,一则能吃饱穿暖,二则万一有造化,出一个宣靖云、陈青航,或是杜月婉那样地位的内贵人,一家子跟着荣华富贵、鸡犬升天。” 郑玉衡轻轻叹了口气:“富贵虽至,骨肉分离。” “是啊……”董灵鹫道,“不过,想活下来嘛,想活着有什么错呢。” 两声低声交谈时,风灯里焰火摇曳,其中一个小姑娘高兴地一拍手,跳起来道:“赢了赢了,快点不许抵赖,你说这个要罚两杯的!” “酒都冷了,我可是陪你当值的。”另一个拉着她的袖子拽下来,“你等我去热一热,我去侍药间借炉子去。” “你可别跑了啊?” “怎么会呢,郑大人和崔内人都好说话得很,我就去一会儿。” 年纪稍长的那个小丫头刚起身,迎面就见到廊柱底下立着的郑大人,还有……她眼睛被风灯照得花了一瞬,才缓缓地意识到那是太后娘娘。 平日里董灵鹫只要跨出这道门槛,她们这等小女使,皆行礼跪拜,不能抬头直面,此刻乍然跟她四目相对,这丫头简直脑海轰得一声,恍惚不定,呆若木鸡。 “怎么了呀?”另一人起身,慌慌张张问,“是月婉姑姑……” 她一扭头,也被雷劈在那儿,半天才猛地一抖,拉着身畔的人跪下行礼,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奴、奴婢给太后娘娘请安。” 董灵鹫搓了一下手,态度柔和地道:“好了,吓到你们了?去热酒吧。” 年长那个没敢动,另一人哆哆嗦嗦地回话,快要哭了:“姑姑不让当值时赌酒,奴婢大错,求娘娘饶恕。” 董灵鹫转头问郑玉衡:“这是宫规?” 郑玉衡道:“是有这条,臣背过。” 他还背过?董灵鹫瞥了他一眼,觉得小郑太医这学得还不少,但没怎么深问。 董灵鹫对后宫的事关注得不够,只是这俩小丫头在她眼里的年纪实在太小了,于是环顾四周,跟两人道:“快起来吧,你们这个年纪,是不该喝酒的,就算喝也要有个量,哀家不跟杜尚仪说,咱们假装没这回事儿。” 两人一愣,不知道是千恩万谢得好,还是继续求饶得好,直到望见郑玉衡掩唇轻咳,提示似的望了望他们,小宫人才慌忙谢了恩起身。 董灵鹫将一切尽收眼底,默然不语,只转身进入,回寝殿里烘去冷气,而后更衣时,才趁着郑玉衡给她解去腰上璎珞时低声调侃:“你倒是个好人,连给哀家守门的宫人都知道你的好处,想必是素来广施恩情,对谁都如此。” 郑玉衡怔了一下,总觉得这话的味道有点儿不对,但他还没能一下子醒悟过来,迟疑地解释道:“上夜在宫门当值,掌灯、打更,冬日里太过寒冷,我见很多年幼的女使实在挨不过,便跟崔女使说过,让她们能借用侍药间的炉子温酒。” 董灵鹫道:“热酒暖身,但酒后冻死人的例子也不少。” 郑玉衡回复:“饮酒是将热激出来,走心窜经,活络散寒。但一暖起来,容易对寒冷失去敏锐,所以崔内人也不许她们太过饮用。” 他刚解下对方腰身上的璎珞,便觉他的手腕被轻轻握住。董灵鹫柔软的手覆盖上来,挽起衣料,沿着骨骼脉络,如蛇一般伏动抚摸。 温热的气息伴着一股馥郁香气涌入肺腑。 “这么施恩施义的,怎么不记得也为我打算打算?” 郑玉衡几乎愣住,他积累的忧虑忽而上涌,一手回揽住她的腰,低语出声:“我为您的病,也不知道试过了多少方子,尝过了多少办法,可究竟是我医术不精,还是药石有限?光是那份陈年的余毒未清,就难倒了我不少日子,可后来分明有了头绪,却发现这就是要用,也得一个强健受得住的身子才能用……何况,您的心里也没有自己。没有一日放下过朝政公事,休息得不够,这要臣怎么为您打算呢?” 他这话有点抑郁伤怀的味道,董灵鹫也不知这怎么就惹了他伤心,连忙道:“想是这次说错了话,郑太医你什么时候都惦记着这份病,我都知道的。” 郑玉衡紧紧地把她抱住,用她的手按住自己的眼睛,等眼角的热度下去些,才吸了口气,继续褪去她身上的华服,半跪在地上脱下她的金绣凤履。 柔软的素衫垂在他手背上,要是在往常,他肯定已经凑上来暖/床了,没想到今日有了点气性,还跟着有了些骨气,连枕边风也不吹,等她就寝后,合着衣衫坐在榻边翻医书。 董灵鹫的寝殿里也放着他的好几本书,大多是一些晦涩的古籍残典、孤本医经,偶尔也有些户部的事带回来。只不过他向来收纳规整得很好,平日里轻易是看不到的。 她侧身睡,顺着烛火和床帐微动的间隙,静静地望了他一会儿,敲了敲床沿。 郑玉衡有点没缓过劲儿来,喉咙里还压着一口气,故意道:“您睡吧,臣今日是个诤臣,绝不做小人之行径。” 他话是这么说,可脸上的表情却在喊着“快来哄我快来哄我”,既有点被宠出来的傲气,还有点矜持的娇气。 董灵鹫道:“是灯太亮了。” 郑玉衡:“……哦。” 他默默把烛火熄了,心道以前都是点着的,怎么就今儿她觉得亮了?他摸着黑爬上床,钻进锦被里,不好意思但没台阶也要硬下地把董灵鹫抱在怀里。 董灵鹫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耳朵,热得惊人。 太过浓稠的黑暗充斥着整个寝殿。彼此的呼吸越来越清晰、落入耳中,越来越紧绷,仿佛跟心声同频。 郑玉衡:“我……” 董灵鹫:“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停下。 安静片刻,董灵鹫道:“你先说。” 郑玉衡抱着她,在她的肩头吸了好几口,像心理建设似的踌躇了片刻,道:“檀娘,我平日里不说,是为了你的心。你的心不属于我,属于这片国土,属于今日像殿外那两个小宫人一样的每一个百姓臣民。如果我为了我的心,为了治好你,就让你彻底放下,放弃责任、权利、抱负,这样我就太自私了。” 董灵鹫道:“……我知道。我要说的也是这个。” “我比任何人都在意你,愿意为你打算。可是依如今这个情景,我能做到的事情还太稀少,太有限。”他倾诉道,“能让你少操心一分,我便离我的目的又近了一分。檀娘,你什么时候能好好吃饭、好好休息,不再满腹心事,不再千思百虑,以养身养病为要?” 董灵鹫沉默了许久,回道:“再等等……会有这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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