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玉衡自忖恐怕不能一定做到明哲保身、隔岸观火,他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所以只能感谢他,而没有承诺他。 温皓兰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颔首过后,告辞离去了。 正是因为温皓兰、徐瑾,户部的这两位大人都没能把握住郑玉衡的性格,所以这道决断才与董灵鹫的所思所想的相悖,双方出了点岔子。 …… 惠宁三年正月十五,夜,殿外的庭院里升起花灯,焰火四溅的声音在夜空中此起彼伏。 朝中的事方定,正是往各个要务上安排人员的时候。 董灵鹫撂下手里的后勤运粮名单,响起啪地一声,奏折摔在案上。她接过瑞雪递来的茶,先是吹吹了茶面,只饮了一口,半晌没说话。 一旁的宣靖云眼皮一跳,见此情状,就知道这折子的内容不太符合太后娘娘的心意,便有些心里打鼓地差人去请郑太医来。 他上回因怀疑“新欢旧爱”的事情,对郑玉衡好一番提醒指点,这些时日下来,宣靖云也渐渐回过味儿来——咱们娘娘是什么样的人,哪有那见一个爱一个的毛病?郑太医的处境好着呢,何须自己一个奴婢担忧。反正他只一贯伺候好主子,那便阿弥陀佛、万事大吉了。 但这时候主子生气,他也就得想方设法地哄着她。 郑玉衡还真没在别处,他正挽袖尝试给董灵鹫配出来的新药方。 元宵佳节,朝中已经敲定北征,只是还有些细节需要商议,没他的事,便正常休假、不必留在户部,自然就是回慈宁宫侍候。 崔内人按着他先前说得药方抓了药,熬煮出来的东西总不如意,郑玉衡得了闲,正好帮她调火候、重新估算每一味药的剂量,两人才说了会儿话,内殿那边就差人来请了。 崔灵接过他改的方子,督促道:“去吧去吧,你真是宣都知的救星,什么事儿都让郑大人你去哄。” 郑玉衡嘴上抱歉,心里却有点儿备受重视的满足,轻咳一声,端端正正地道:“实在有劳你了,我先失陪。” 他先到东暖阁换了件外衣,免得衣袖上沾着草药苦味和药炉的烧焦气,随后衣冠端正地入殿,望了宣都知一眼,替换了给董灵鹫侍墨的女使,亲身上前。 董灵鹫将手边的这盏茶慢慢饮尽,才按住了心里的负面情绪。她放下瓷器,一转眼就看见小郑太医低着头,柔顺清致地研墨,肤色匀净白皙,眼睫垂下一道浅浅的阴影。 他生得一副好颜色,温润文雅,仿若初春时节的脉脉柔风。董灵鹫看了一会儿,心想,这孩子长得这么乖巧,也这么合意,可这股执拗倔强、不知胆怯的劲儿是哪里来的?要是全天下的文官都有这样一把誓死不屈的骨头,那这危急难事也轮不到他头上。 但问题就在于,像郑玉衡这样性格的人,并不太多。 郑玉衡抬眼看了看她。 董灵鹫转动着手里的红珊瑚珠串,两指摁在名单上,面无表情地向四周吩咐:“都下去吧,宣靖云、瑞雪,你们也先退下去。” 宣都知跟瑞雪姑姑四目相对,眼神撞了一刹,都纳闷这道折子究竟怎么大逆不道了,但不敢多言,依着吩咐将慈宁宫内殿伺候的人都撤下去,隔着一道屏风、一道密密地珠帘静候。 四下寂静。 郑玉衡也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寒气蹿上来,他侍墨的手一顿,默默缩进袖子里。 董灵鹫瞟了他的手一眼,道:“你这胆子忽大忽小,还挺随机应变的。” 郑玉衡在心里琢磨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想通他的罪责,干脆不分青红皂白,先认错道:“臣……” 他话还没出口,董灵鹫就把运粮官员的名单扔给了他,拉开椅子,在兽脑金炉旁烤了烤手,面色平静,声音里却嗖嗖地冒凉气:“徐尚书怎么还要带你过去?你这个资历,他也提得上去?玉衡,这要是他擅自安排的,没告诉你,你就自己拿朱批给驳了,笔在那儿,自己写。” 郑玉衡捧着名单看了片刻,轻轻道:“是臣愿意的。” 董灵鹫抚摸着手串,忽而笑了一声,道:“想找死,是不是?” 作者有话说: 说实话,我觉得小郑太医怕檀娘更胜过怕死……
第84章 郑玉衡被这句话定在原地。 无论两人的关系如何亲密, 依旧无法全然消去董灵鹫身上的权势气场,特别是当她因为公事不悦的时候。 郑玉衡斟酌了一下语句, 道:“臣既在朝, 就应当为家国效力。” 董灵鹫唇畔的笑意散去,神情平静地望着他,“徐尚书将你提为九曲河到洪天关的粮草督运,从地方州县向北调运, 郑玉衡, 你从小在京中长大, 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你知道什么叫苦寒之地、什么叫边境风霜吗?” 不待回复, 她盯着郑玉衡继续道:“这是战争, 你要负责的是战事的后勤,撇去这些不谈,稍有不慎, 你就会死在北方。” 郑玉衡沉默稍许,轻问:“若是驳了这份名单, 娘娘还有其他人安排在押运官当中吗?” 董灵鹫捏紧手里的珊瑚珠串,缓了口气,道:“这就是你的理由。” “是。”他道, “臣愿为您的锋刃,愿为御史口诛笔伐的‘鹰犬’、‘喉舌’, 愿意涉足苦寒边地、沙场死境。如若在大局上, 您有半点需要这个位置,这步棋,就不该为了这颗棋子是谁而动摇, 臣也是娘娘手中的棋子, 进可以开拓杀敌, 退可以守安护国,在这盘棋局上,您不必怀着对我的慈心,我与别人并无分别。可割舍、可放弃、只要有用即可。” 董灵鹫看着他的眼睛,几乎有些怔住了。 她怀着满腔对他“不懂事”、“不明安危”的恼怒,但这些怒火在他的一字一句中逐渐消弭,换上另一种更难言的滋味。 他怎么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呢?连董灵鹫自己都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能如此坦然地说“将他视为与其他人相同的棋子”,难道人之爱欲,不正是归结在偏爱和独宠这几个字上吗? 郑玉衡既存在着对她的爱欲,想要她的偏爱、独宠,可又存在着对她无限的尊敬和仰慕,或许在她的棋盘上发挥最大的作用,就是他毕生所料想的,最好的归宿。 董灵鹫坐了回去,她又扫了一遍面前的押运名单,伸手按了按眉心,道:“你们都是混账。” 郑玉衡靠近她,替她整理好案上打乱的奏折和公文。 “徐尚书这个不识时务的东西,把哀家未来的宰执放到这种地方。你也昏了头了,你还是个血肉鲜活的人吗?你是圣贤书成精了不成,满口都是乱七八糟的道理。” 郑玉衡很少听她这么抱怨。在这群情景之下,他竟然有些想笑。 董灵鹫看着他温顺的背影,视线穿过垂落的衣袖,见到他那双修长的、执笔抓药的手指在奏折边缘滑过,她注视了片刻,忽道:“郑玉衡。” “臣在。”他转过身。 “你怎么这么奇怪,”董灵鹫道,“你时而聪明非常,世事洞明,时而又蠢笨得难以理喻,总是往墙上撞。” 郑玉衡有些紧张,但他紧张的是:“您不喜欢吗?” 董灵鹫捂住眼睛,无声地扬唇笑了笑,有点儿无奈地叹道:“倒也没有。” 郑玉衡松了口气:“既然娘娘没有不喜欢,那臣就是不改过来,应该也没关系的吧?” 董灵鹫道:“怎么能不改,还是要改的。” 她招了招手,郑玉衡俯身过去,目光有些疑惑。当他的距离突破安全距离时,董灵鹫便伸出手,拉住他的衣领扯下来。 他被扯得低下头,唇被对方堵住。 她素来内敛沉柔,温和宽容,如山之高,如水之深,像是一望无际的江海湖泊,远远观之,完全感觉不到其中的惊涛骇浪。但真正潜入其中,却能感觉到莫大的漩涡,不断地收紧、缠覆,将人无声无息地卷入海底。 就比如此刻,郑玉衡就觉得自己无法挣脱。 董灵鹫的情绪化时刻,他其实见得不少,但这次似乎是真的把她惹恼了,这种可怕的占有欲和暴戾感,就仿佛顶级掠食者露出獠牙,钳住人的咽喉一般。郑玉衡一开始想要放弃抵抗,但那种危险预感又让他不停地想要退避。 董灵鹫的手扯着他的领子,另一手绕上来,贴着他的后颈,那力道分明很轻微,但确像是一截沉重的锁链,让他连推拒、离开的念头都无法生起。 他的唇伤痕累累,在她的侵吞之下,往外冒出腥甜的血气,舌尖扫过血珠,又探向更深的伤口。 她身上的馥郁香气仿佛一种精神麻醉剂,让人忽略疼痛,只能不断地沉溺下去。郑玉衡猝不及防,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他感觉到她的手按在背上,轻轻地抚摸,带着一片滚烫的触感。 她养成了一种在他身上发泄情绪的恶习,董灵鹫回过神的时候,小郑太医因为不敢反抗她、又发不出声来,眼睛里含着湿润的泪,眼睫被濡得湿淋淋的。 她乍然松开手,也放开他柔软又可怜的唇瓣,平复了一下气息。 郑玉衡的手臂撑在她身侧,埋头理顺呼吸,空气重新涌入到他的肺腑里,给一片空白的脑海供给氧气。 董灵鹫伸出手,捧着他的脸颊,低低道:“好孩子,你怎么能不听话呢。” 郑玉衡脊柱一麻,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战栗的感觉冲上脑海,他感觉到强烈的罪恶感,在衣冠整齐的情况下,他竟然觉得自己在她眼中是赤//裸的,令人觉得万般羞/耻。 他说不出话,仿佛只要再多说一个字,他的罪恶感就会翻腾起来,吞没他的理智,让他做出一些不受控制的事情。 董灵鹫抚摸着他受伤的唇,两人挨得很近,她的呼吸带着兰草和檀木的味道,她轻轻地道:“别的都没懂,倒懂了先斩后奏这一套,学坏了,我要罚你。” 郑玉衡顿了顿,缓和了好久,才哑着声:“好。” 他这人不怎么记打,就算被罚再多次,估计也长不了教训。 董灵鹫抵着他的下颔,与他对视,说:“要不给你打条链子吧。” 郑玉衡耳根发烧,声音都抖了一下,谨慎地问:“什么……?” “金链子。”她抬起手指,点了点他的锁骨,“锁着。” 不等她说得完整,郑玉衡脑海中就补足了那样的画面,他的想象力实在太丰富,就连董灵鹫没想到的部分,他都完完全全地幻想出来了,一时间面红耳赤,不敢看她,咬了咬牙,好半晌才应下来:“好。” “但那要等你回来才行了。”董灵鹫说,“你要是不能好好地回来,哀家就给别人戴了。” 郑玉衡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地看着她,又着急又可怜地说:“不成。” 董灵鹫道:“怎么,你还要作我的主吗?” “臣不敢。”他老老实实地说,然后又抬起眼眸,一片痴心地看着她,蹭过去亲她的脸颊,睫羽低垂,几乎擦着她的肌肤而过,“求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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