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老参知左越昌握着拐杖坐下,深深咳了几下,咳声干涩。 母后虽然没有参与军机立决之事,但她的名声真的很好用。 小皇帝一边悄悄松了口气,一边又想到郑钧之那份信,闷得又喝了一大盏茶,润了润稍干的唇,说:“诸公,这大寒江的春汛……” …… 数日后,远在千里之外的营帐中。 小烛微光,张见清在旁边的木架子床上呼呼大睡,将整个头都埋进破旧但还算干净严实的厚被当中。 帐里头放着两架床,两方小案,再就是一块烧水的茶炉子。 郑玉衡坐在案边给手伤换药,敷上军医特意送来的草药粉,再换了绷带布重新缠上去,缠好之后,两手还未沾到任何脏污、绷带雪白之时,他没收起药物,而是从怀里拿出那个刻着灵山鹫峰图、装着红豆的小盒。 盒身干净,一看便知道在路上备受呵护,连手上有半点不净时都未触碰。 郑玉衡抚摸了一下,然后又将这些天数了无数遍的红豆再数过一次,说实话,他都快要把这几十颗豆子分出男女年龄、各自起名了,要不是叫出口怕张见清觉得他疯了,恐怕都已经跟它们聊上了。 既是相思难解,又为何送我最为相思的此物呢?檀娘不会是表面说不要想她,实际上却要让我想她想得要死了吧? 郑玉衡支着下颔左思右想,慢慢琢磨,觉得以董灵鹫的含蓄程度,说不定真有这个心,就是故意钓他的。 他在心里点点头,把红豆一一收回去。 在他吹灭烛火不久,还未睡着时,忽然听见营帐外夸嚓、夸嚓的兵甲碰撞声,混着沉沉的脚步。 有佩甲者走到了他和张见清的帐前,随后,什么声音都消失了,在极微薄的月光下,郑玉衡隐隐见到一个人影蹲了下来,偏头用耳朵贴着营帐,似乎在听着里面的动静。 郑玉衡不由屏息。 作者有话说: 诸臣:“我觉得……”、“我觉得……”、“这还是……” 小皇帝:“这是我妈的意思。” 诸臣:“……” 小皇帝:嘿嘿=w=
第91章 他蹑手蹑脚地从床上起来, 把里头填着草的枕头塞进被子里,然后悄声后退, 藏匿在书案之下。 这时, 外头静听动静的人已经伸出了一只手,撩开营帐,似乎也屏息凝神,控制着自己发出较轻的声音。 外面尚有月光, 但里头却是漆黑一片, 连郑玉衡有了防备都看不清此人的外貌、衣着, 只知道他佩甲而已, 而远处那床上张见清的微微鼾声更是降低了来者的警惕。 郑玉衡的床架在靠门口的地方, 此人似乎看了张见清那边一眼,旋即从腰间拔出一把足有两个巴掌长的短刀,光芒在眼前乍然而逝。 他将刀高高举起, 然后狠狠地捅落下去,攮撕了被褥。就在短刀扎进被子和里头的草枕时, 这股异样的触感让来者警铃大作,当他还未彻底反应过来时,身后突然掀起一道极沉、极突兀的力量, 一人从后双手掐住他没有甲胄覆盖的脖颈,几乎是下死劲儿地扣住了他的喉咙, 同时大喊:“张子墨!” 张见清立即惊醒, 扭头见到两人在黑暗中角力厮杀之态,几乎看呆了:“钧之?钧之!” 这军汉猛地扣住他的手腕,那把短刀斜过来欲要扎穿他的手, 但郑玉衡也没有坐以待毙, 他扭身一摁, 以身躯的力量将此人歪着摁压在地上,膝盖顶住他的背,放开喉咙喊道:“看什么看?!帮忙!” 饶是如此,郑玉衡刚缠好绷带的手背仍被划开一道口子,血迹滴答而下。 变化只在一息之间,张见清如梦方醒,仓皇起身,拿起一旁的几案对着军汉的头当头砸去,砸得头盔跟木案哐哐乱响,然后高声道:“有贼军混进来了!有敌军刺杀!” 营帐外火光憧憧,甲胄乱响,连同嘶鸣的马声一同激起,同时有人喊着:“藩骑骚扰!看都统大营!藩骑骚扰!” 郑玉衡心中急转,立即了悟这其中真意——什么他妈的藩骑骚扰,李宗光这个呆头鹅终于回过味儿来,要杀了他们俩了。 这军汉也想不到郑玉衡看着瘦弱,居然有这么大的手劲儿,他这手可还受着伤呢啊!他三下两下挣扎不脱,发了狠心,将短刀别过来向后一搡,冲着郑玉衡的五脏之处一送,逼他松手。 郑玉衡不得不急退而去。 这时张见清已经点起烛火,照见一个殷军面容的人、穿着藩骑的甲胄衣袍!分明就是伪装藩骑、行袭杀之事! 那人面露狞笑,也不掩藏,直接开口道:“倒叫你们做个明白鬼,今日你们走出营帐,外头尽是持刀持剑的都统亲卫,说不得你们要被‘北肃藩骑’剁成肉酱!要是灭在老子手里,还有个全须全尾的尸身。” 看来李宗光最好是要他刺杀,而后死无对证,然后再是藩骑袭扰——因为后者必须要做出受袭的景象来,更麻烦一些。 郑玉衡冷静而又强势地道:“李副都统怕我回京后告诉陛下他吃空饷的事,才派你来了结的?” 军汉眼中凶光毕露。 “好教你知道,”郑玉衡拧着手腕转了转,“不必我回京,陛下就已经知道了。你们杀了我,只不过是罪加一等,从活罪变成了死罪。” 那军汉嗤笑道:“我凭什么信你?我只按着都统的吩咐拎着你的脑袋复命,就是大把的银子赏赐,你红口白牙地……” “红口白牙?”郑玉衡露出一个很微妙的笑容,他自然也不是只靠着区区皇命这两个字泰然自若的,而是转身向外高声道,“何统制!升官发财的路,你还走得这么慢吗?!” 话音刚落,这军汉才陡然发觉,之前预备好的火把摇曳、战马环绕之景象,不知何时已经被打乱掉了,竟然响起真的嘶鸣砍杀之声,火光映照之下,一把锃光瓦亮的斧头猛然扬起,上面淌着淅沥的血迹。 外头一人粗犷大笑道:“小郑大人,末将能不能回前线厮杀、挣一份封侯的军功,就全看您跟圣上的了!” 早在他们留下的第二日,李宗光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郑玉衡就已经跟看过“垂训敕命”圣谕的何统制私下里联系过了,但凡这边有一声异响,靠圣旨做背书,何成飞何统制就敢当夜持刀佩甲、跟李宗光掰掰腕子! 孟诚如此安排,给他两千骑的调度,那么这一路线上护送粮草的人自然“恰巧”就是从前线退下来的何统制、“恰巧”就握着这么能上战场的两千精锐。 只不过小皇帝是给他逃命的。 眼下……似乎也算逃命,但这逃命的方式就有些粗鲁又蹊跷了。 里头这军汉面色变了又变,背生冷汗,恶向胆边生,心中突然冒出一股沉沉的寒意,不仅没有降伏,反而持着短刀扑了上来,企图一击刺死郑玉衡。 郑玉衡早有防备,虽被他扑倒在地,但死死制住了他持刀的手腕,两人在地上翻滚两周,一旁的张见清看准时机,拎起不知道是烧火棍还是什么细长的东西,啪地一声敲在军汉的身后腿骨上——此处覆甲不足。 军汉顷刻吃痛,手上松了半分,郑玉衡夺刀翻身,一把掐着他的喉咙,将刀刃狠狠送进喉咙下方、锁骨上面的凹陷里去。 只听“噗呲”一声,血如泉涌,喷上了营帐顶棚,落如红雨。 何成飞何统制一撩帐进来,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拎着斧头,原本在这种危急时刻,正是他要对这些软弱京官吆五喝六、如臂指使,逞威风的时候,再加上前途在望,何成飞脑子里正上劲儿呢,非要把小郑大人压制住不可,结果一进来—— 软弱京官? 妈了个巴子的,这是京官?这小爷们是考武举上去的吧? 何统制心中大骇,再不敢拿乔,连忙上前扶起郑玉衡,给他擦了擦身上抹不去的血迹。 郑玉衡胡乱地擦了一把脸,这张白净俊俏,在众人眼里娇嫩漂亮的脸上沾着点点腥红,何统制一见他面无表情的模样,登时想起自己曾经骂他娇气的时候——几乎心都要跳出来了。 郑玉衡的心也要蹦出来了,一面是吓得,但一面又是太着急了。 他拉着目瞪口呆、甚至头晕目眩的张见清,转头跟何成飞道:“现在走,立即就走,我们昨夜收到了总调度尚书大人的传令,传令官让我等过江,进入离州城,汇入供给正面战力的后勤队伍中。” 何成飞也不是傻子,瞬间明白李宗光为什么要在今天动手了——他不可能让这两个人脱离他的掌控。 “他若不动手,原本我们明日就走,可以化解一场血光之灾,只可惜。”郑玉衡的话停在这里,跟何成飞道,“统制,你也不想一辈子待在后方运枪运马吧?发生了这件事,护送我等去离州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汇入大将军麾下,上场应战了!” 何成飞这人虽然不是傻子,但脑子其实也真没好到哪儿去,他本来就热血沸腾,被这么一说,更是觉得天老大他老二,去了离州城就能扬名天下,痛快地答应:“走!” 说罢,他护持着两人出帐,看着两位京官上了马,然后吩咐御营中军的骑兵停战立走,牵着缰绳向远处撒开蹄子就跑。 这两千人虽然是运输军饷的,但因为孟诚有意无意的安排,他们有着成建制的战力、以及毫不逊色于战场精锐的好马,这么一跑起来,就算李宗光有两倍于他们的人,一时间也没有多少人能追上。 事情演变到这个程度,这位李副都统心中大乱,已经势必要将几人绞杀在这里不可,否则死期将至!然而他上马追逐,才追出去五里不到,竟然就有人纷纷落队。 李宗光咬牙发狠,额头青筋暴起,怒吼一声:“竖子找死!”说罢便张弓搭箭,直直地指着郑玉衡、张见清那两匹马。 而在脱离营地的远处山坡上,一个军士刚要驭马上前举盾,就见那个手缠绷带、一身是血的柔弱京官伸出手来,取下他背上的弓和箭,抬手就拉。 “督运大人!这是一百斤的柘木弓……” 劝阻声还没完全出口,只听“嗖”地破空声响,眼前这位年轻柔弱的督运竟然将足有百斤的弓完全拉满,目若寒星,冷如冰雪,手指一松,羽箭破空而去—— 李宗光胯/下马头当众中箭,嘶鸣而倒,连带着他也滚落在了地面上。 随着副都统落马,周围的李宗光部也顾不上追了,纷纷掉头来掩护保卫。 “好箭术!”何成飞脱口而出,转头想看是自己哪个部下,一转眼发现是郑玉衡,脸色霎时五颜六色。 他的手背又迸出来一股血,浑身狼狈不堪。郑玉衡将弓箭还给这位军士,道:“多谢。” “不敢……”军士吃惊喃喃道,“督运大人真英雄也,百步穿杨、天下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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