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何成飞也想插嘴的时候,郑玉衡的脸色从冷漠疏离忽然变了变,抬手捂住了嘴,但在马上颠簸了几下,又转身弯腰,当场吐了。 军士大惊道:“英雄好汉,督运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郑玉衡握着缰绳,在马上缓了好半天,才低低地道:“第一次杀人……好恶心。” 军士一愣,倒是何成飞呆了呆,随后哈哈大笑,领着队伍向过江的方向而去,边走边道:“我就说嘛,你这哪有半点文人样子,小郑大人也有不如人的时候啊!你这反应来得也太迟了,你看这位张大人,一早就晕过去了!” 郑玉衡的心一松下来,差点都要被颠得没气儿了。他仰头呼吸,叹道:“我本就是很柔弱的,不要乱讲。” 作者有话说: 我前面铺垫过小郑的手劲很大,骑射是君子六艺,儒生从小就学,男主这方面是满点的。 至于一百斤的弓,古代跟现代的计量方法不一样,岳飞能拉三百斤,赵云能拉四百斤,不过这种神射手属于少数例子。《天工开物》(宋应星)说,能拉120斤是上等兵,正常情况下是80、90斤,考虑到小郑确实是从文从医再转从文,但年少力强、臂力手劲都还不错,再浅浅开点男主光环,所以这里是100斤。 范仲淹、辛弃疾这样的文人也能上阵杀敌。不要像何统制一样对文臣有偏见啦,小郑也很想柔弱邀宠的hhhhhhh
第92章 何统制干脆地道:“柔弱个屁……你真吓老子一跳。” 暂得安全, 郑玉衡也是心神稍松,他调整了半晌的呼吸, 听一旁军士耐不住好奇询问:“郑督运, 你这骑术也就罢了,这弓怎么还……” “一百斤的柘木弓,我十三岁就拉得开了。”郑玉衡道,“久旷六艺, 射技生疏, 见笑了。” 他倒真是当谦辞说的。 只不过这谦辞听得人实在牙痒痒, 不光是问这话的军士愣了一下, 一旁本来打算不理他的何成飞都禁不住哼了一声, 转头上下扫视他一番,又望了望远处火把之光已然黯淡的李宗光部,道:“让你和张大人囫囵个逃出来, 此人恐怕真是死罪难逃了,除非他在这北疆战场上能拿个力斩贼首的头功, 否则短短不能赦的。” 郑玉衡擦干净脸上、身上的血,又接过军士的酒壶漱了漱口,舌尖还残留着烈酒的辛辣, 但寒风一吹,他的意识格外清醒:“这反倒不好。” “怎么不好?”何成飞不禁问他, “既然犯了要杀朝廷命官来脱罪的心, 就要为此付出代价!有舍有得,就是小儿辈都知晓的道理,他李宗光长到这么大, 难道敢做不敢当?小郑大人听到谋害自己的人必然受死, 不觉得痛快?” “痛快是有的。”郑玉衡极坦诚, 但旋即又道,“李善德知道这样一个下场,这是北疆前线,难保他麾下这几千众会不会反?会不会延误大局?” 李宗光字善德,说来也是有趣,这样一个为了金银财帛、腰缠万贯而吃空饷、杀朝臣的人,不仅要“光宗耀祖”,还要“良善德行”,实在讽刺不已。 他这么一说,连何成飞都回过味儿来,脸色有些严肃:“你说得是,既然那一位给你这样的调遣之令,我手底下这两千人马想来也是为了大局准备的了,小郑大人尽管说,只要不违背天地祖宗、不违背君臣纲常,老何什么都听你的!” 郑玉衡当机立断:“请何统制不要休息,我们今夜便作筏渡河,一定要赶在与康州四郡交兵之前,将此事面呈统帅。” “好!” …… 与此同时,在同样风萧不止的凄清午夜,慈宁宫寝殿珠帘外的陪侍小榻上,听见咳声的赵清当即拢衣而起,秉烛近前。 今夜正是赵清赵女使当值,她此前仅是一位斟酒女使,是一步步被赏识抬举着成了一等女使,而后又作为近侍值夜、在董灵鹫面前有个名姓的。 加上赵清前些时日为太后办了送别小郑太医之事,在慈宁宫中便愈发算是有头脸的人了,但她寡言少语,是一位素来事不关己不开口的冷淡脾性,除了在娘娘身上尽心之外,居然也没有什么莫逆好友、父母亲眷。 又正因为这样,董灵鹫略略关照她些,赵清便养成了唯独只在董灵鹫身上用心、又有爱屋及乌的习性,所以对郑玉衡这个人也算关注和了解。 不过这也是慈宁宫大多数人的心路历程,十个里有九个暗地里都将娘娘视作长辈、养母般的身份。皇城内侍多挑选布衣百姓家,身世这样孤苦伶仃,又遇见太后这样的慈悲心肠,形成了这样的风气,倒也是情理当中的。 赵清听见太后娘娘咳了两声,心里就有些发紧。她秉着小烛迈进珠帘内,见屏风后头依稀坐着一个纤柔的影子,身段瘦削,只在肩上披着一件毛绒绒的狐裘,手畔点着烛火。 她弄出点声响来,从屏风一侧过来,轻声探问:“娘娘可是咳醒了?外头的药盅里温着郑太医给您开的养身润肺的汤药,奴婢给娘娘端上来。” 说罢倒没抽身就走,而是低下身,跪在地上给董灵鹫整理衣衫,将狐裘满满地盖住了双肩和臂膀,才起身欲离。 董灵鹫叫住她:“不必了,又要吵起七八个人睡不安生,你倒盏茶吧。” 赵清身影微顿,却是摇头,劝道:“您让郑太医怎么放得下心呢?” 董灵鹫默然不语,手里转着手串。赵清见她未开口,便先倒了茶,又出去端药了。 实际上,董灵鹫也并非完全是咳醒的,严格来说,她算是被噩梦惊醒的,至今还有些心脏突突直跳,有一股揪着一般的疼痛。 但这噩梦在片刻之前,还算得上一场相思的“春梦”。 董灵鹫听了一天的军报和后勤调度决策,睡前取出郑玉衡写得那几封回报来看了几眼,也不知道是有所思、有所梦,也是因为他伤着手的字迹令人不宁,一头睡下,竟然不多时,就梦见了小郑太医。 小郑太医的外貌、脸色,全然不似在宫中宠爱娇养似的模样。董灵鹫见他手上身上都是血,累累伤痕,那张又俊俏、素来又有点清高矜持模样的脸上也溅着血痕,眼睛哭得红肿,真真是可怜极了。 董灵鹫此前不觉在梦中,自然是心疼不已,将他拉入怀中,细细验看他身上的伤。 郑玉衡仿佛受了极大委屈,她看一处,他便红着眼睛默默地哭,她低头吹了吹伤口,他便低软声调地唤“檀娘”,她敷了药,他便抬手搂住董灵鹫的腰,抵着她的肩膀,说:“好疼……抱抱我……” 董灵鹫没有办法,只得抱着他,给他擦净了血迹。 郑玉衡却万般缠人,碰到一丁点的伤口,都要闹一阵子,一会儿说“娘娘在京中有了旁人,顾不上他了。”、一会儿又说,“您总不记挂着我,我在外头都要活不成了。” 说到伤心处,还不免埋在董灵鹫的肩上,好似一个将长城哭倒的孟姜女。 董太后一不怕朝臣违逆,二不怕天下骂名,就怕他这喊疼喊痛的撒娇模样,再加上她也确实觉得郑玉衡在外面受苦,只一味地哄着他,连半句苛责也没有。 董灵鹫哄着哄着,刚从这梦里觉察出不对来,郑玉衡便低头吻住她。 他是真受了苦,鲜嫩的两瓣肉变得干燥、干裂出血,一丝丝地往外冒,带着一股很微妙的甜味儿。董灵鹫才尝了甜,就感觉到他的眼泪掉下来,酸涩微苦,她心里顿时不安,刚要动作,又被对方死死箍住了腰。 郑玉衡不让她看,只一味地亲她、又哭个没完。他将两瓣软肉递上来给她咬,又扯松了领子,再抿了抿伤痕累累的唇,覆在她耳垂、眼角,像留个痕迹似的按地方盖戳。 董灵鹫只觉得他软软地亲了好几下,手臂越收越紧,下一刻,郑玉衡的气息荡到耳侧,声音仍很可怜,但却并非那种欲要被保护的可怜,反倒像是被相思折磨得失了神智似的。 “檀娘心里没有我。” 董灵鹫不禁反驳:“何以见得?就这样给我扣罪名?” 郑玉衡道:“为何您一应坐卧行事皆如常,半点儿反应也没有?” 董灵鹫道:“荒谬。难道要我罢朝休政,为你远赴千里、在沙场上接你不成?这是个什么说法?你是妲己、褒姒,我还不是周幽王呢。” 郑玉衡伤心道:“我见世俗话本上都写,冲冠一怒为红颜,英雄……美人难过英雄关。” 董灵鹫简直都要被他气笑了,可对方眼角红肿,双眸湿润,怎么看也不是教导的好时候,便捧着他的脸吻了吻额,哄道:“那都是什么书?两军阵前,千万生灵,岂容一己私欲放在前头,就是我的命,也是放在大局后面的。你这样的品格,难道还悟不透么?……好郎君,我说不要你去,你偏要去,若此战有了转机,待到一个好时候,我定交代徐尚书接你回来。” 郑玉衡仿佛被哄好了,又上来缠着她,非要宽衣解带、云雨一番。董灵鹫自然也没有推拒的意思,她搂着小郑太医,刚松了他雪白的内衫领子,就见他背后影影绰绰地凝聚出一个血影来,挥起一把看不清楚的刀—— 噗呲。 那股粘稠血腥气陡然爆发。 这就是春梦变噩梦的原因了。 说实在的,这吓人程度简直超脱于现实之外,就算喜怒不形如董灵鹫,也顿时怔愣片刻、茫然失色,惊醒之后手心全是冷汗,侧身疾咳不已。 她点了灯,好半晌平复下来,然后披着狐裘坐在烛光边——就这么坐了好半天,才堪堪从梦境中回过神来,迎上赵清关切的神色。 而后,赵女使出去端药,董灵鹫捧着手里的一盏温茶,更是思绪漂浮游荡,神思越来越飞向更远处,她不停地沉思、不停地考虑,最后还是将这种梦境归类于自己隐隐的担心上。 不过,确认这是梦境之后,董灵鹫反而松了口气。她陷入一种出世的安静里,缓慢地喝着茶,望向窗棂之外。 片刻后,赵清将药端了上来,温度正合适。董灵鹫也就不推脱,捧起药碗徐徐喝了,而后漱口饮茶一应如常,等赵清又上来给她添衣时,她才忽然道:“虽隔千里,但眼中之月相同。” 赵清望了望窗棂外如霜般的月光,似有所感:“两处相思亦如是。” 董灵鹫看了她一眼。 平日里不爱说话的赵女使便低下身,靠在她膝边坐下来,裙摆曳地。她主动道:“娘娘是想别人想得睡不着吗?” 董灵鹫扶着额头,很心累、但是又全是实话地叹道:“我是让他吓得睡不着。” 赵清道:“小郑太医怎么舍得吓娘娘呢?” 董灵鹫:“他吓人得很。” “奴婢不明白。”赵清道,“奴婢还没有过心仪之人,瑞雪姑姑之于季都知是如何,奴婢不懂,月婉姑姑立志终身不嫁是如何,奴婢也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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