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思延的恩师,便是尚书令兼端明殿学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是当朝太后娘娘的父亲,敬文侯徐佩俨。” 尹崇月愣住了。 好家伙,一个案子,集齐了萧恪所有忌惮和厌恶的臣下,他非抓住机会办死你们不可。 她本想再问,然而好像因为听到恩师的名字,姚思延忽得坐起来瞪大双眼,他脸被火烟熏黑,此时更显得眼白吓人,然而却从中流下两行清泪。他朝着裴雁棠忽得跪下,重重磕头,一个两个三个……边哭边用脑袋朝地上砸。 尹崇月和裴雁棠都被吓住,他们绑缚着双手,很难搀扶制止,但眼见姚思延额头顶出现红痕,尹崇月也顾不上别的,憋足劲儿,用自己身体朝他撞去。 这一撞直接给弱不禁风的姚思延撞得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尹崇月也滚到一边,裴雁棠哪见过发狠的尹贵妃有多疯,比方才还受惊吓,呼吸都滞住了。 尹崇月却嘿嘿朝他一笑,说道:“刚才这点小事……若你回去述职,可以不用告诉皇上……” 裴雁棠怕自己不答应她一脑袋撞过来也给自己顶趴下,赶忙点头。 一旁的姚思延只是呜呜得哭,声音听得人焦悴心碎,仿佛是个小孩子被冤枉做错事申辩不成,只能无助落泪。尹崇月听着觉得实在凄惨,先皇赞颂过的才子却沦落成疯人,她于是凑过去想安慰两句,却冷不防听见姚思延夹在在哭声里呜呜的低鸣。 “萧家子弟谁家院……旧晋风华故人传……老师……老师我知道错啦……老师……” 尹崇月从未在前人诗作里读过这句诗,正要问探花郎裴大人,却忽然听见门开了,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传入。 “……让我们服侍……不得怠慢……男女有别……” 因为隔得远,声音也忽远忽近,尹崇月听不真切,思索间见一约四十余岁的女冠孤身进来,身后跟着匪徒,那女冠不是别人,正是五年前自己曾在邰州熟识的宁瑚观观主,璞真居士。
第21章 ◎“你看,娘娘聪颖,我果然说得没错。”◎ 璞真居士在他人监视之下并未与尹崇月有任何眼神交流,她从腰上解下一黑色布袋,套至尹崇月头上,把她整个脑袋面目罩住,而后扶她起身。 这次总算姚思延安安静静只哭不闹,裴雁棠也聪明敏锐装作晕倒,尹崇月顺利迈开脚步,离开关押居室。 她绕了一段路,只觉得身后也有跟着匪贼,直到停下,她才听见璞真居士柔柔的声音说道:“大人吩咐我带贵妃娘娘沐浴更衣,劳烦二位暂且回避。” 那二人大概之前得了吩咐,只是进去瞧了一圈,屋内只有木桶和屏风,以及几个衣架,连扇窗户都没有,于是便守在门口,将二人推进去,从外锁住。 尹崇月此时还不敢出声,她身上的绳子被一点点解开,然后是衣服,她被蒙着脑袋按进满是热水得桶里,哗啦啦水声出来,脑袋上的头套才被除下。 “观主。”尹崇月将声音压得比水声还低,像是只说了个口型。 璞真观主五年前与尹崇月结识,那时她还是个莽撞又顽劣的少女,和患病的师父在此处修养,成天撩猫逗狗,偏偏观主不嫌弃她,还教她许多山中草木的名称和药性以及邰州风物地志,因此尹崇月极喜欢这位年纪与自己姑姑岁数相仿的女冠。 如今观主舍身相救,尹崇月念及旧日好处,更是心中感激,眼中被热气氤氲出泪光。 “满满别出声。”观主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沐浴更衣后自会有人替代你回去,这墙后是朝灶房去的小门,那边连着地窖,从此处离开可直达山门。” 尹崇月使劲儿摇头:“要是被发现李代桃僵之事怎么办?你们岂不是很危险?” 见尹崇月仍念及自己安危,璞真观主柔柔一笑,继续耳语道:“我在暗室听闻如今外面巡查紧张,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要在三日后带上什么……什么世孙再一起离开,你快去引人来救,我们必能无恙。” 世孙两个字验证了尹崇月之前的猜测,她极为震惊,心想果然这些人手里是有废太子嫡系血脉才敢这般行事。眼下情况紧急,观主又安排妥当,她也不多费唇舌浪费时间,点头应允。 匆匆冲了两遍热水,尹崇月套上一件半新不旧的黛青夹灰女冠袍,头上挽起单髻,用同色布带束好后再簪一支松木簪。观主替她打开隐门,在临别之际,又将那粗布药囊和之前尹崇月带在身上的贵妃随行腰牌塞回她手中,握紧。 尹崇月知其深意,也不回头多做停留,钻出小门,一路按着指示行进。 当她逃出开在斜坡上覆盖满苔藓的木门,尹崇月大呼一口气,回头望去宁瑚观已淹没在葱翠山林之中,她便跳出来,也顾不上掸掉身上尘霾,半滑半蹬,朝山下摸去。 她换上的道袍虽然是旧,但也洗得干净,可在落叶苍苔之间滚到山下,满身又变得脏乱不堪。 尹崇月对宁瑚观的道路最熟悉不过,她五年前在这撒野了半年多,从观中下山,朝西走便是个小的废弃了的水马驿,再继续走百步便是从永嘉城东面入城唯一的通道虔宁桥。 这桥后造于运河通航,因此迁了水马驿至桥与城之间,驿站十分方便驿路盘查管理以及往来客商修整。永嘉城要是真的四处戒备捉拿这些逮人,是必然在此处设关卡排查进出永嘉之人。 虔宁桥离永嘉城尚有段距离,但却离宁瑚观颇近,尹崇月使出全身的劲儿往那里跑去,两刻不到便远远瞧见那边的烟尘和旌旗。 有烟尘代表有马军,这下尹崇月可真一颗心放进肚子里,那些匪贼不过十几个,可宁瑚观到底是个封闭的地方,若要强攻也需费些人手和功夫,但若是本地州府军的马军和精锐在此处,定然能更快赶到更顺利救人出来。 想到这里她本来绵软的双脚又灌进去力气,直朝军士聚集的桥前奔去。 要说当时她假装抢救金穗跑至行宫那确实是纯纯的演戏,但今天全部逼真童叟无欺。尹崇月大汗淋漓头发几欲散落,狂奔的模样简直像是疯子要闯过关卡。看守桥梁的军士见状直接横戟在前,又叫来长官与马军严阵以待。 “来者何人!”千户队长打扮的军士直接拔出了刀。 尹崇月气喘吁吁说不上话,她便直接掏出贵妃行队的腰牌,戳至千户面前。 那千户看到腰牌硬生生愣住,拔刀的手都悬在空中。 尹崇月见他身后还有数十名士兵,虽然不多,但也可堪一用,在不打草惊蛇的话情况下先堵住宁瑚观下山去路,再调大军前来…… 也不知道卢雪隐这时候有没有接到命令回来。 她忽然想到这个名字,不知道怎么,就会觉得格外安心,自己一定有救。 “贵妃随行之人皆在城内,你是怎么从城外而来?莫不是细作?”千户恢复冷静后厉声质问。 这千户脑子很是好使,尹崇月也没打算一个腰牌就能带人杀回去,喘匀气息后回道:“我乃宁瑚观女冠,现下贵妃和其他人质正被关在观内,是贵妃交给我此物来通风报信。” 近处几个军士都听到他们二人一问一答,不由得面面相觑神色愈发紧绷,尹崇月却觉得千户的表情略有怪异,他竟然没有那种,可能立大功的兴奋感,这和萧恪教她的潜规则完全不同。 萧恪曰:武将最爱打仗,只要打仗就有功立,死了也能荫妻封子光耀门楣。立功不积极,脑子有问题,所以与武将相处定然不能和与文臣相处一样。 她此时因为跑动嗡嗡鼓胀的脑壳开始逐渐降温平复,望着千户异常冷静的沉思,却见他忽然笑了笑对自己说道:“这可是大功一件,姑娘受苦了,到驿站歇息歇息,我这就派人去通知赵知州赵大人。” 尹崇月见他与身旁之人低语两句,那人骑马便走,尹崇月忽然说道:“且慢,不知军爷是哪路军士,是禁军还是州府军?” “我们自然是州府军士,禁军都已出去寻找娘娘了。” “州府军士此时还未归禁军统辖调配?难道还各行其是么?”尹崇月又问。 千户静静看向她,一字一顿说道:“姑娘不清楚军中规矩,不要浑说,禁军是禁军,州府军是州府军,当然不能随便一处统辖。姑娘这边请。” 尹崇月心中既已经存了疑惑,便不会随便听命,她朝后走一步,用女冠的姿势行礼道:“既然军爷已经安排妥当,我便不久留了,身为弟子,当回去与观主共患难,告辞。” 她甫一转身,从左右便包抄上来四个骑马军士拦住去路,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很轻很温柔的掌声。 “辞色舒丽,言颖语慧,贵妃娘娘不仅身姿百变,果然心思也是极其聪敏的。” 尹崇月听得这一女声诧异回头,只见从桥后缓缓走上一清丽端庄的年轻妇人,不是曾夫人又是谁? …… “我还当萧望给自己儿子找了个多能耐的女人,不过也是一个废物,只摆架子耍威风时能耐,倒是很配他家家风。” …… 那个匪首说自己“摆架子耍威风”,尹崇月还当他胡说,原来是指在伯爵府上自己言语压制曾夫人那几句。匪贼的内应竟是在邰州颇有声望的承宁伯曾家。 再看曾夫人,尹崇月也不用拿着从前的以礼相待,只是冰冷盯着她看,又偷偷寻找四周可藏身逃跑的路线。 “还记得我说见过娘娘么?五年前我随夫君至宁瑚观祝祷,见娘娘妙龄身姿绝不似一般女冠,你与一老者正品评此地山势,我听了会儿,觉得你胸中有丘壑,将来定是个女子中的豪杰。”曾夫人微微一笑,“我没什么优点,唯有记性好这一点,于是叫人押你去了宁瑚观,又在此处等待,总算盼你脱困得来。” “看来你们这帮人还有两幅心肠,想必是有人想我活,拿我当人质,但你却想我死,于是连自己人也暗中算计,把我诓来此处?”尹崇月虽是质问,可语气却不急不躁。 “我知你厉害,旁人却未必听劝,只觉得你不过是弱女子。” “哈!他们守着你还能这样看女人,看来你隐藏得也是不错?”尹崇月索性直说出心中猜测,“我想不是你善于隐藏,而是你的同伙对你言听计从,想必他就是曾家唯一子嗣,你那个据说断气多年的死鬼老公?还真是造反贤伉俪!” 曾夫人的笑容在消失后却又绽开在面容之上:“你看,娘娘聪颖,我果然说得没错。” 短短几句,尹崇月并未争取到多少时间,也没看出哪里有路可逃,曾夫人却轻轻摆手,于是军士都朝她围拢过来。 那千户却低声朝曾夫人拱手行礼问道:“夫人,可大人不是这个意思啊……我们是不是……” “照我说得做便是。”曾夫人语气不是很严厉,可骤冷的目光逼得千户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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