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典故?”卢雪隐又问。 姚思延失声大哭,怎么都不肯再答。 尹崇月默念这两句诗,典故那便是旧朝旧事,旧晋风华故人传,旧晋风华……旧晋?晋朝的典故都在哪里呢?但若是晋朝何必又称旧晋?若是凑韵也太不像姚思延这种才子的水平。晋朝再往前的旧晋,那就只有春秋时期的晋了,春秋时期的晋国又有什么典故…… 她忽得被自己曾经读过书里的记忆击中一般晃了晃,慌忙挨近姚思延,蹲下问他:“旧晋是春秋晋国事对不对?你用得是《左传》里赵氏孤儿的典故对不对?” 其余人骤然惊猝,想都不用再想,赵氏孤儿的故事人人皆知,前面一句又是“萧家子弟谁家院”,诗里内外的意思,那便是定然当初有人将自己的孩子代替废太子的子嗣被光宗赐死,而后将真正的遗孤抚养长大了。 姚思延停止了哭泣,他瞪大眼睛看向尹崇月,伸出一根手指压住她嘴唇,极夸张的“嘘”了一声,又用很小很畏惧地声音对她说:“不要命了么,不能说的,说了……你就会和我一样了……”然后,他又将那斜钗小心翼翼插回尹崇月蓬松乌黑的发髻,颇为爱怜地对她叹息,“你长得和我荧真妹子一样美,还戴一样的发簪,可千万不要乱说话,不然……不然……不然你也会被皇上抓进宫当妃子去!” 尹崇月愣住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陈麓只觉这话太多机密要闻,又对皇上贵妃大不敬,想要制止,可皇上却只是低眉不语,并不下令他做什么。 而后,姚思延再说不出什么,咿咿呀呀在那里自言自语一会儿,便婴孩般睡熟了。 但一行四人走出大理寺典狱时,那牢狱最深处的阴霾却仿佛没被天光乍破驱走,仍牢牢附着在他们面庞之上。 “时辰尚早,陈麓,贵妃随朕走走,你远远跟着就是。”萧恪忽然开口,他声音有点低哑,但也算平静。 陈麓应了后便先去前面查看是否安全,萧恪迈步,尹崇月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她控制不住地回头去看卢雪隐,只见他微微低着头,睫毛在初夏的骄阳之下仍鸦黑如墨。 裴雁棠看到尹崇月回头卢雪隐低头心头竟隐隐作痛起来,他大骂自己没有心肝和德性,书读狗肚子里去,在这般大是非之前竟然心软。但最终还是悄悄拉了拉卢雪隐的衣袖。 卢雪隐抬起了头,对上那双方才在漆黑之中仍然熠熠明亮的眼眸。 她在担心自己吗? 这时候如果不快点跟上,难免皇帝见疑,她有时真是绝顶聪明,有时又傻得很。 卢雪隐努力冷下眉目,想令她迷途知返,却不知最需要迷途知返的人正是自己。 于是,他只能朝她笑了笑,仿佛是安慰一般,催促她快走。 尹崇月狠下心肠转过身,第一步迈出去最难,而后便好多了。 看着她背影逐渐与萧恪平齐,而两双手也牵到一处,裴雁棠收回目光叹了口气,拍了拍仍旧凝目那一双人的卢雪隐,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忘了她罢。”
第31章 ◎自己这个殿前司指挥使,将来不会还要帮皇帝捉奸吧……◎ 萧恪的掌心摸上去又潮又凉, 尹崇月自己的手其实也一样,听了方才那么多话,怎么会有牵涉其中的人尚能内心平静。 “你心里很难受么?”尹崇月还是决定开口。 萧恪点点头道:“我只知道徐太后曾经与卢家定有亲约, 她同卢雪隐的大哥卢霆陌本是青梅竹马。从前我只当他们徐家非要当这个外戚,在宫内塞给我父皇一个累赘, 却不知道……大概当初她也是被逼入宫断了退路。” 二人默然, 尹崇月听到萧恪那句“断了退路”, 不知为何心有戚戚却不知从何说起, 想到自己如今的为难和心伤,也能只能暗中自叹, 但嘴上说给萧恪听的, 仍然是安抚的话语:“也不一定真的就是徐家全然被迫,我看这些年徐太后这个棋子他们用着得心应手, 也像是早就拟好腹稿手端棋谱, 料定有次一局了。” “父皇早知徐家自光宗时期起便和废太子府牵连甚深, 但牵连得深的何止他们一家?你今日也听到了,卢家也是如此。还有邰州的曾家……他们已经忠心到彻底灭了门, 那赵氏孤儿的计策,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家想出来的。”虽然知道诗的秘密和解答不少心中疑惑, 但萧恪仿佛并没任何释然, 他的眉毛仍然朝眉心搅去, 面容也深沉自抑, “为什么他们要那么缠葛于一个从没当上过皇帝的人?要是废太子真的继位且有所作为, 世人怀念并忠心追随也是应当应份, 可是, 废太子从未染指过权力, 他为什么会给这些人这般大的期许?” 尹崇月略想了想, 答道:“他们这样死心塌地倒并不是念着废太子的好,说到底就算他真的是旷世明君,我们这一辈也是不得而见的,但犯上作乱的逆贼如今大多已多是你我年岁之人,他们所确凿的,不过是一种自长辈口耳相传下来的‘太平盛世’之可能罢了。如果光宗没有起兵,废太子继位会如何如何,正是因为此事未有发生,才会对他们如此之有吸引力,引得这些人趋之若鹜。当然,还有从龙之功的权柄昭彰不也是诱惑本身吗?后者哪朝哪代的皇帝都会遇见,这不奇怪,然而前者的话,只要当今盛世的迹象越发明显,世人的那些‘可能’便不再作用,自然会活在当世之下,不去多想其他。” 她说完见萧恪不走,静静看自己,于是赶紧补充道:“是我说错话了吗?可我所说都是心里想得大实话!” 萧恪自走出大理寺典狱后第一次笑了出来:“我只是惊讶,虽然早就知道你见识非凡,但还不知道居然有这般超脱圣贤书的见解,从前我那般信你,却也是小看了。” 被这样夸一顿,尹崇月倒有点不好意思。 此时一个幼童手持点燃的莲灯从长街一侧跑过,身后跟着呼唤不止的家人。二人已走出大理寺街,四周渐见人影,前面是何去路却不知晓。 陈麓此时折返,只寻常见礼且换了京中富贵人家的称呼道:“前面是宣德东街,再朝前便是十字州桥了,已是黄昏,那里会有夜市,二位贵人还是随我避开鱼龙混杂的地界,寻静路返回宅中。” “州桥夜市?”尹崇月忽然来了兴头问道,“今天是十五?” 陈麓点点头:“正是,所以恐怕前面人会极多。” “你还没见过州桥夜市吧?”尹崇月拽拽萧恪的袖子,凑近低语,“可热闹好玩了!” 萧恪只听过帝京当中每月十五便在宣德东街附近有极繁盛的夜市,从前因京中骤乱频发,宵禁了许多年,自己继位以来才开始恢复,他十分心痒,便也想去看看。于是吩咐陈麓道:“有你护卫,朕……我自然是放心的,大不了再多叫几个得力禁卫跟着,我也好看看帝京民情。” 陈麓无奈,只得答允。 尹崇月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看陈麓,自己在旁边一直撺掇,萧恪又难得出来深宫,当然一听便从,只是苦了这位护驾的指挥使大人。于是萧恪走出去后,尹崇月回头朝他略略揖礼,暗道抱歉,陈麓看她天真纯然却又可爱的率性只是无奈摇头苦笑。 他心道,尹崇月能得独宠果然不是只凭美貌,这样的心智与性情,聪颖却不造作,明明惯有心机,但又天然般可爱明澈。怪不得连裴大人那般已有家室且品性正直不阿、为官清明素有声威的人,竟敢觊觎贵妃犯下滔天不忠的大错。 自己这个殿前司指挥使,将来不会还要帮皇帝捉奸吧…… 果然可能还是兵马司好混一点,虽然都是禁军,但像自己行走大内,好多不想听不想知道的事都没办法不听不知,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看卢雪隐也知道,枢密院虽然累,总算不会要知道掉脑袋的祸事。 想完,他自己也觉得无奈,于是点齐身后一直跟随的禁军侍卫,命他们看紧周遭,而后自己疾走几步,跟上前面二人,踏进繁华街道。 萧恪哪里见过这般景象。 十五夜市到处灯烛荧煌,还未到州桥,便已是车马盈市人头攒动。此时正值落夜十分,街鼓响过四十九下,夜幕悄落华灯初上,宽阔石砖街路两侧每个十余步便立一石雕瓦陇,内置莲灯一盏,以水浮托,映得路桥生辉行人皆是人面桃花。 两侧楼馆勾栏更是又挂上各家灯笼,茶坊酒店勾肆饮食也打起火红纱帷明灯亮盏,更有几处高楼重檐生意做得好大的门户院落更是以金珠牙翠装饰自家照灯旗招,一时整条望不见头的街道所见各处皆是颜色旖旎罗绮满街。 萧恪看得眼睛发直,尹崇月连问他三四声好不好看,他才回过神,连连点头。 他自幼浸淫富丽,却也没见过如此人世烟火的繁盛之景,一时心胸开阔又舒畅愉快,脚步都轻盈许多。 两人在人多的地方自然不好再拉手亲昵,却也紧紧挨着,时不时低头絮语笑靥频频。 每月十五州桥夜市从来都是富贵人家与平头百姓共游一街,倒也少有避嫌与俗礼。不少穿着颇为贵气的世家男女前呼后拥夹在人潮当中,萧恪见了常常忙将脑袋转过一边,生怕这些人会将自己认出来。但走得久了,也就不大在乎,谁会盯着自己看,这条街上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实在太多啦! 于是尹崇月朝他介绍这些宫外稀奇的人间烟火,他见到有些排场颇大的熟悉面孔,也忍不住跟尹崇月念叨。 “那个扎在人堆里也偏要骑马的,是段忠公的小儿子,很是不上进,他老子两天前进宫和我哭哭啼啼,要给他谋个荫职,我面子上过不去,只能给了个不疼不痒但油水不少的位置,瞧他得意的样子,想必最近是很顺意了。” …… “这是太常寺卿赵大人的独女,你不知道,之前你去邰州,一群人要给我充实后宫闹得最凶时就有他一个,哼,无非是想把宝贝女儿奇货可居送进宫罢了。你看她的模样,哪有你三分好看,就算真是进宫,也被你制得死死的!” …… “呦呦呦,这不是贞淳郡主的郡马吗?你看他搂着那个姑娘,看都知道不是郡主本人,啧啧啧看不出来,胆子不小,当年我年纪还小时这位郡主选夫闹了好久一阵子,最后挑了那一届的状元郎,这不是就是这位嘛,现下看来……精心选得倒也没多好就是了,还不如咱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造地设。” …… 尹崇月很少见萧恪这么多话有趣,也是极其兴味盎然,两人走了一路说了一路,还各买了不少零碎小物,又拿不下,就都塞给不远处的陈麓,搞得他两手全都是乱七八糟的物什。 眼看到了州桥,此处运河经流,岸边遍植桃李杨柳,初夏时节虽已无花,但却浓荫蓊郁,流风带绿。沿岸满是人群,翘脚看去,原来是都在放河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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