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杭是在第六年开始感觉到眼睛明显看不太清楚的,他夜夜伏案写告示,甚至比他少年时读书还要勤奋。 少年时眼睛很好,体力也好,那时候的屋子烛光也明亮,一日三餐有人伺候,如今他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身体早就大不如前,能用的灯光也极其地微弱,连着几年这般耗费眼睛,能得今日也算是情理之中。 双目酸痛,时常控制不住地落泪,看人模模糊糊的,一遇到太阳光便只能闭着眼。 有一日,身边路过的调皮孩童指着他笑:“瞎子老伯!瞎子老伯!” 晏杭此时拄着拐杖,有些迷惘地回想自己今年多大了,他算了再算,至少也是三十五岁往上了。 是啊,他如今形态丑陋,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走路又要靠拄着拐杖,孩童都觉得他像个瞎子老伯,纵然是他找到了阿月,又能做什么呢? 他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经配不上她了。 这个道理,他到如今竟然才明白。 可不知道为何,他在心底还是想见她一面,若是见不到她,死不瞑目。 思绪沉沉,身后忽然传来方才那两个孩童的呼救声,晏杭眯起眼看过去,他视线模糊得厉害,但隐约瞧得见,一个男孩在岸上大哭大叫:“救命啊快救命啊!虎子掉河里了!” 而河里隐约有个孩子浮浮沉沉,眼见着快消失了。 晏杭心里一紧,也不计较方才俩孩子唤自己瞎子老伯了,他当即把拐杖一扔跳如河中! 或许是人在情急之中生出了莫大的力量,他抱着那孩子拼命往岸边游,孩子大约七八岁吃得胖乎乎的,垂死挣扎用了吃奶的劲儿去抓着晏杭。 若是从前,晏杭救几个都不是事儿,可今非昔比,他艰难地把孩子推到岸边时,自己竟觉得体力不支直接滑入河中! 幸好孩子父母闻讯赶来,又有河边其他的好心人瞧见了,齐力下去把晏杭救了上来。 可虎子与晏杭都昏睡过去,虎子父母吓坏了,赶紧地求着大伙儿把孩子跟晏杭都抬到医馆去。 有人赶紧上来指挥着把溺水之人体内的积水排出来,很快,孩子猛地吐出一口水哇地哭了出来! 而晏杭也吐了一口水出来,虎子父亲欣喜地说:“恩公!你觉得现下如何?真是感谢恩公救了我家孩子一命!” 晏杭只觉得眼前一片浓雾,他什么都看不清楚,这个世界令他觉得很陌生! 耳边嘈杂一片,他用力地揉眼,闭上眼拼命地摇头,可始终什么都看不见! 他看不见了?他怎么会看不见了! 若是看不见,他还怎么寻阿月?纵然寻到了,他又如何去看清楚她的模样! 虎子父亲瞧着晏杭反常的模样,抬手在他眼前一晃,顿时惊住了:“恩公!您是之前就看不见,还是,还是……” 旁边虎子哭着说:“爹,这位老伯先前看得见,我跟二牛私下称他瞎子老伯,他还瞧了我们两眼,只是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该不会是为了救我他看不见了吧?” 虎子心生愧疚,大声哭了起来。 晏杭紧紧咬着牙,他始终不信自己是真的看不见了,撑着地站了起来,可一转身就撞到了一个人,虎子父亲扶住他:“恩公,我带您去医馆看看!”
第50章 晏杭被人带到医馆, 他整个人已然浑身冰冷,走路跌跌撞撞,不知下一步该踏到何处, 整个世界都是混沌的,耳边的声音嘈杂不已,期间虎子父亲只因为打喷嚏松开了他一下,晏杭高大的身躯便因为眼睛看不到而直直地摔倒在了地上。 他摔得鼻子都流血了, 虎子父亲吓坏了, 到了医馆也胆战心惊的。 而大夫给晏杭检查了一番, 只说此人眼睛不是一时半会的毛病,如今看不见东西了也是必然的结果。 “恕老夫医术浅薄,实在无无能为力啊!” 虎子父亲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 这会儿外头忽然有人说道:“下雪了下雪了!” 众人皆是抬头往外看去,便发现漫天飞舞的雪花美好至极, 让这寒冷的冬日瞬间显得多了些趣味。 “啊这么大的雪,明年应该有个好收成!” “是啊, 好大的雪呀,晚上煮一锅热面汤吃吧!” “明儿就是小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眼前一片浓雾,晏杭只能努力地去分辨那些声音, 在听到说下雪了的时候他也想去看看, 努力数次却发现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热汤面, 小年,时间过得是真快啊,他许多年前, 也陪着阿月过小年, 他们用小炉子煮热汤面吃, 鸡汤打底,是书月亲自做的手擀面,他一次能吃两碗。 吃了饭,便陪着她练字,教她画画,他们一起画雪景,一起在大雪中去采摘梅花。 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晏杭知道自己看不见,便垂下眸子,双肩无力地耷拉下去。 整个人,整个心,整个世界,都彻彻底底地空了。 他不曾认输过,即便是穷途末路也要杀出一条血路。 可现在,他认命了。 他将永远找不到他的阿月了,他也永远不再是那个晏杭哥哥了。 阿月没有等到他,他也等不到阿月了。 众人都挤在医馆门口看雪,笑谈间只听身后轰然一声,那个眼睛瞎了的男人从凳子上一头栽了下去! 因着是冬日,晏杭落水之后双目失明,又起了高热,虎子父亲便想把晏杭带回去,可他家里也只有一间屋子隔开成了两间,里屋夫妻两个带着虎子睡觉,外屋小的连桌子都快放不下了,也实在是没有地方安置这恩公。 最终还是晏杭声音沙哑地要虎子父亲把自己送到一处破庙里。 破庙几处漏风,虎子父亲心生不忍,还特意把漏洞之处堵上了枯树枝,一日来三趟,只是他发现恩公像是没有了求生的意志。 药汁喂不下去,也不肯吃饭,不肯说话,就坐在那里靠着墙双眼空洞地直视前方。 到后来,虎子父亲便苦口婆心地劝:“眼睛瞎了的人也很多,恩公你瞧着虽然有白发,但皮肤并不皱,应当还是正当中年之人,凡事往开了想,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您好好吃药吃饭,兴许明儿便有路了呢?” 晏杭仍旧没有回复,等到虎子父亲下次再来送药,便见他人已经不见了,着急半天最终只能唏嘘。 眼盲之人,根本无处可去,他对看不见的世界尚不够熟悉,拄着拐杖已经万般小心依旧是横冲直撞,自己受伤不说,还得罪人。 晏杭才出去不久,他漫无目的,不慎碰到了一女子的裙摆,还没等他解释,便有男子抡着拳头没命地往他身上打了起来! “臭乞丐!敢轻薄我娘子,今日老子非打死你这个孽障!” 那人本就是个无赖,此时揪住晏杭便对着他拳打脚踢,街上的人都吓了一跳,可却无人敢惹,谁不知道这打人的是素来不讲理的郑三? 只是,那地上的男人怎么躺着一动也不动,就任由旁人打呢?好歹也护一护自己的头呀! 地上逐渐有鲜血晕染,可挨打的人依旧一声不吭,有人实在看不下去便劝了两句,郑三却只管打,像是要把人给打死! 今日是大年二十九了。 书月算算日子自己几乎已经大半年没出来过了。 她初到平城之时偶尔还会到街上走走,后来就发现她那张脸极其容易引来麻烦,大多人只是赞她一句漂亮,可有些混不吝的便总想着对她调笑几句,甚至有人死皮赖脸地上门提亲,大肆宣扬一定要娶她回家什么的,书月不想无端惹上这些麻烦,后来便极少出门了。 在平城,她也不叫书月了,而是对人自称萧娘子。 糖水铺子做得有起色之后,她便让之前雇佣的妇人代为张罗,自己只在背后安排各项事宜,极少抛头露面,到后来攒到了钱,她就举办了女子学堂,当然,是请了一位书生,以书生的名义举办的学堂,她亲自教学。 便是教学时,她也戴着面纱,除了授课也不太与学生打太多交道,因此人人都知道萧娘子是一位女子学堂的师傅,却并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模样,甚至有人私下揣测,此人应当是模样普通羞于见人吧! 书月不让外人注意到自己,也不去在意外头的事情,她几年历练下来只觉得整个人都沉静了许多。 这将近六年的时间,她往皇兄那边递了三封信,却不曾透露自己的地址,只让皇兄将信寄到驿站,自己过上许久才去拿。 偶尔书月会想,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她为何不敢去皇兄堂堂正正地书信来往? 六年,足够她把自己想得透彻,她原先是想着自己能彻底地将那段往事放下,后来却真正明白,真正的爱是放不下的,是永远存在,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与过去和解。 把他当一个故人,若有一日真的相见了,也能波澜不惊,不再谈及喜欢,也不会有恨。 甚至她也会与人提起来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情,说那时候她才十六七岁,还不懂这世间险恶,以为有情饮水饱,只可惜最虚无缥缈的便是情爱二字。 人人终究都会放下的,他会放下,她也会放下,而当初的情爱,只是时光浮隙里不起眼的光点,在岁月的洪流中逐渐褪色。 所以当书月在街上遇到那场闹剧之时,以为只是普通人闹事,立即让自己请的小厮去看看:“若是要紧了便去报官,好端端的大年下不能闹出人命,乞丐也是娘生爹养的,怎么能任由这般殴打?” 没等小厮去报官,已经有人去了,很快衙差了,郑三便要逃走,被人群拦下还在那骂骂咧咧的:“分明是这臭乞丐轻薄了我娘子在先!” 有人高声说:“他便是前些日子救了街头卖菜那户人家儿子的恩公,双目失明够可怜的了,哪里会瞧得见你娘子?” 书月徇着众人目光看去,只见地上的人衣衫褴褛,浑身是雪,面前被人抬起来,有人把他面上的头发拂起来到两边,他那张脸便露出来了。 即便是满脸血污,双目空洞,可他的五官依旧是非常标致的,此时竟然有一种破碎的美感,谁瞧了不觉得这人可怜极了? 而书月在那一瞬浑身僵硬,仿佛有冷气注入心肺,她艰难地扒开人群,踉跄着走过去,怎么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怎么会与那个人长得那么像! 不,一定不是的,宣德侯府家大业大,便是晏杭什么都不做,此生也有享不尽的福气,更何况他满身才气,走到哪里不能成为一方之王,光是靠着脑子也能活得比旁人光鲜啊! 他又怎么会活成这样子?穿得像个乞丐一般,双目失明,大过年的任由□□打脚踢? 她觉得嗓子都在抖,六年了,她“去世”之后,他不是应当会在宣德侯府娶新的妻子,为宣德侯府延续香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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