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都有一贵人如风中残烛,强撑病体,想来是要天不假年,就快气绝。 这贵人来历颇大,他家中子侄为表孝心要寻来百人生殉,静影不幸便在这其中,那人贩子本已打算金盆洗手不再干这刀头舔血的勾当,只是财帛动人心,实在抗不过便又冒险做了这单买卖。 静影首次在魏国听闻桓槊的事迹,便是在那两个人贩子的口中。 “魏人凶残,不比之前的陈帝,魏人治下颇严,咱们若是落到他们手中,还不知是怎么死的呢。听闻前两日才处死了几个走私贩子,尤其是那桓大将军,听闻他极厌恶活人生殉,数月前才向魏帝上表废除活人生殉,现已奏效,若是被抓到,可是腰斩之罪......” 但听这腰斩,便知道贩卖人口在魏国是怎样的重罪,可即便如此,也有人要做这刀口舔血的生意。 静影不禁感叹自己,才出狼口,又入虎穴,这次若死了才是真正的悄无声息。 可在这儿,她遇上个姑娘,年纪同她差不多大小,性子却是刚烈得很,满口喊着“若是让我哥哥知道,定要让你们受尽折磨而死!” 静影起先只是怜这女孩无知,可后来直到她看到桓槊出现在殉葬坑时,她才知道真正无知的人是自己。 乱哄哄的柴房内 “你叫什么名字?”静影和另外一群人被塞进一辆马车里,开始时总是一些低低的啜泣声,后来大约是哭得累了,那些人逐渐息了声音,连日来的奔波使得她眼皮极重,可她刚刚阖上眼睛,便听有人小声问她。 她抬起眼睛,看向那人,是一个女孩子,长得很是好看,那女孩子小声道:“别睡。” 女孩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 她低了低眼睛,睫毛垂得很低,而后她道:“静影。”浮光跃金,静影成璧。彼时心中茫然,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却不料和成璧又是如此的纠葛。 “静影?好奇怪的名字,你可知咱们是要到哪儿去么?”女孩将声音压得很低,又使劲朝她那边挤了挤。 静影对她的话并不晓得,于是坦率地摇了摇头。 女孩面上显现出一丝怒意:“左云山这个老匹夫,死了还要祸害人。”静影微微震惊,左云山是北魏宰相的名字。可她明明记得,左云山在攻城之时还活着,她在城上还见过他,怎么这才过没多久,他也死了? 而且宰相过身,这样的消息怎么会这样默默无名,毫无人知晓。 不过死了也好,魏人陈兵,左云山便是祸首之一,这样的祸首死了,静影只有高兴的份。 那女孩却愤愤道:“他就是嫉妒哥哥,所以非要和我们过不去!” 能让左云山嫉妒的,会是什么人?静影诧异的看向那女孩,于是问道:“你哥哥?” 女孩面上闪过一丝错愕,目光闪烁了一下,矢口否认道:“我哥哥就是一个参军,从前在左云山麾下多受磋磨,后来立了几回战功,便遭了那老匹夫的嫉恨,以至于一直没能够出人头地。哦对了,我叫阿羽。” “你不晓得,买人的管事正是左云山府上的老管家,左云山前几日才去世,他府上的管家就背着人买了这么多的人丁,这不是为了殉葬还能为了什么?我往昔只听说过魏朝贵族有让人殉葬的传统,没曾想自己这么倒霉,也被卷了进去!”阿羽说这话的时候,恨不得将后槽牙咬得切切响。 “不过我哥哥一定会找到我的,你不要担心,左云山老匹夫死了不过四日,按照魏人的习俗,是要停灵半个月的。”那女孩信誓旦旦,似乎对她哥哥很是自信。 马车停在一处院房内,所有人被赶猪似的赶进了一间小房间里,许多被拐来的人大多死气沉沉,唉声叹气,应该是早几日就被卖进来了,大约也曾反抗过,只是不敌看守手中的鞭子,是以这才消停下来,不敢再大声吵嚷。 一连两日,阿羽的哥哥都不曾出现。 从开始的信誓旦旦到现在的惶恐不已,阿羽肉眼可见的衰弱下去,只是静影照常吃自己的饭。 她的人生,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别人拼着命替她换来的、挣来的,得好好珍惜才是。 “都到了这地步,你还吃得下去!”阿羽青着面孔,脸颊因为多日来不肯进食而显得有些凹陷,她冷眼看着静影手里的破碗,见里头只盛了些粗米饭,外头还包裹着稻壳,面上便露出一种嫌恶的表情:“这样的饭猪狗不食,你怎么吃得下去的。” 静影没有看她,只是淡淡道:“你还是吃一些好。”说完将另一碗粟米放在阿羽面前。 阿羽心情已然糟糕透顶,见着这些粗糙的米饭只有厌恶和憎恨的份,可静影却一早就猜到她要做什么,于是将碗迅速收起,而后在她手心写了个字。 阿羽将拳头捏起,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将碗端了起来。 可是刚刚不过吃了一口粟米,房间的门便被人打开,那人睁着一双倒三角眼,打量着屋子里的人,最后冷冷道:“将人都带出去吧。” 这会子要带人肯定不会是做什么好勾当,可阿羽明明说魏人的习俗是要停灵半个月,殉葬之人不可能在棺椁入坑前入土,至少得等左云起下葬。 然而这会子却来了人要将他们所有人提走。 阿羽有些害怕,但仍然强撑着面子,装作不甚害怕的模样,私下里拉着静影的手,掌心全是汗渍。 屋里这群人一开始还不晓得自己要被带去做什么,可待看见了那口漆黑的棺椁,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一个个的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开始撞击外围的家丁,只是也不知左家从哪里找来的家丁,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像是久在战场的杀神,围在一块,将一群将要殉葬之人给围得密不透风。 那些殉葬之人开始不反抗是因为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又怕挨打,所以表现的乖顺,可是现在这些人知道自己的命运是死亡,哪能不反抗的。 眼看着场面越来越乱,静影拉着阿羽,大喊了一声:“跑啊!” 登时不管男人女人,全都冲着四面八方跑开,她们二人本就瘦小,在一群男人和粗壮的妇人中显得格外的不起眼。 左云起的长眠之地自然是好山好水,左家的人也没想到这群殉葬的人这么能造作,登时急得满头大汗,叫家丁先将人杀了再扔进殉葬坑。 静影只看见一个个汉子和妇孺死在自己面前,而她拉着阿羽,只管往前跑。 “静影,我跑不动了!”阿羽一边跑一边哭:“我再也不敢不听哥哥的话,再也不敢一个人跑出来玩了!” 很快,静影的体力也要耗尽了。 也许是上天垂怜吧,叫她好很快和家人团聚,只是这样的死法着实很不体面,静影想,她终于还是没有逃过,瓷姑和荧荧拼了性命,也不过替她挣得几日光阴,早知如此,当初不如和瓷姑、荧荧死在一块,也好有个伴。 “哥哥!”她忽然听到阿羽惊喜的声音,只见两只马蹄从她身上跨过,马主人长臂一捞将身后的阿羽捞上马,静影也被他旁边那匹马的主人捞了上去。 她又被带回到殉葬之地,只是却不再是待宰的羔羊,而是居高临下的审视者,殉葬者被家丁砍杀得十不存一,阿羽看着这场景直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缩进她哥哥的怀里。 静影看着阿羽哥哥的背影,心道他胆子也真够大的,竟敢与左家人径直对上。听阿羽的口气,她哥哥应当是在军中有个职位,大约不高不低,可左云起是什么人,北魏的宰相,可以说是万人之上,他把持北魏朝政数十年,历经三朝,现在的陛下都是他看着长大的,虽说和他当初想要立的皇帝不是一人,但总归也仰了他不少的鼻息。 难道真是人走茶凉,还是他为了替妹报仇,实在毫无理智了? 可静影没想到他胆子更大的还在后头,阿羽的哥哥手持着马鞭,指着左府管家,命令道:“你,过来。” 那左府管家唯唯诺诺的匍匐过来,阿羽哥哥索性用马鞭套着他的脖子,将人往自己面前带了几分,冷冷道:“就是你绑了我妹妹?” 阿羽却道:“哥哥,不是他,他只是买我的人!抓我的另有其人!” 左府的管家见着面前这个阎罗,早已被吓得个半死,他不过是奉命给过世的相爷采买殉葬之人,谁想到竟然惹到这阎罗的妹妹,当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难道真要相爷连走都走得如此不安心吗? 这阎王真是他们左府的魔星! “桓大人,我并非有意......” 阿羽又道:“若非静影,我早就成了你们左家刀下的亡魂了,我哥哥素来和你们家相爷政见相左,左相在世时也没少给我哥哥使绊子,谁晓得你们是不是故意想拿了我让我哥哥伤心的,整个魏朝,左府对我桓家保藏的祸心谁人不知?”她一个小姑娘却是牙尖嘴利,能说会道得很。 左府管家拭了一把汗,心里直打颤。 这阎罗,左相在世时都不敢太过拿捏他,何况身背之后,只是现下他确实将这阎罗的妹妹放到了殉葬人员的名单中,这是无论如何也狡辩不得的,现下就是不知道要怎样了却这桩事了。 左府管家看着那阎罗面色淡淡,只听他口中缓缓吐出四个字:“都杀了吧。” “大人!大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姐!小姐!求您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只是话还没说完便被抹了脖子。 静影听自己身边之人冷哼道:“还以为什么样的忠仆义士,原也不过是个贪生怕死之辈。”见静影看着他,那人挑了挑眉,道:“既然要找活人生殉,不如他们自己做个好事?” 静影不置可否,活人生殉,的确可恶至极,但陋习并非一朝一夕,左云山是魏国几朝元老,功勋卓著,此事便是闹到魏帝那里去,大不了也不过就是斥责左家子侄几句,若是当真大惩大办,不免伤了朝臣的心。 不过还在那人也并未打算将此事捅出去,只是将在场之人杀了个精光,就连那些无辜被抓之人也被一一封了口,不知送往了哪里。 阿羽转向静影,温声问道:“你救了我,哥哥不会亏待你的,不如到我们府上?” 静影知道这桩事不是阿羽一个人能做主的,真正管事的应该是阿羽的哥哥——那个“参军大人”,但是此时此刻,任凭傻子也知道,那个人的身份不会只是参军那么简单。 阿羽将眼睛转向身后人,显得有些惴惴不安:“大哥,他......” “留下吧。”桓槊应了一声,便再未说话了,只是静影能很明显感觉到有一道□□裸打量的目光落在自己面上,逡巡了一会又收了起来,大约是给妹妹面子。 “参军大人”的妹妹并不叫阿羽,而是叫桓思飞,也没有什么参军大人,只有大将军桓槊。 桓思飞将她当成了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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