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横流的地面眼看着颜色深了一层,那是遍地蔓延的血水。 铁慈一直僵立在半山,盯着山下那一片动静,浑身麻木,忘记呼吸。 直到底下那一群黑衣人瞬间损失大半,骇然之下慌不择路,奔逃上山,竟是冲着他们这里来了。 铁慈回身准备藏入那洞,却发现那洞极小,只够一个人藏身,飞羽将她一推,推入洞中,抚抚她的发,又指指孩子,示意她抱好孩子就行。 铁慈本想让她入洞,但是入洞的人要抱好孩子,这人连怎么抱孩子都不会,也只好算了。 这一处洞口在泉水上方,周围树木藤蔓荆棘丛生,根本无处躲藏,铁慈打手势示意飞羽走远一点。 飞羽却一摇头,悄然滑入泉水之中,泉水里无所遮挡,她顺手摘了一片宽大的叶子遮在头上,假装自己是朵荷花。 铁慈险些在这紧张时刻笑出声来。 这可真是个妙人。 好在雨夜深山,树木葱郁,视线暗昧,这些人丧家之犬满山奔逃,很难发现他们。 急促的脚步声接近,那几个人仓皇奔上山来,又毫不停留越过那洞。 步声杂沓而过,眼看便要走远,忽然铁慈怀中孩子哇哇一声大哭! 铁慈怎么也没想到这娃忽然醒来大哭,待要去捂已经来不及。 那一群人已经被山下小村吓破胆,听见这一声以为是埋伏,一声不吭便转身齐齐冲来,刀光如蛇,穿过洞口藤蔓,直搠铁慈心窝。 铁慈视力不清,白天还能靠光线勉强分辨,晚上就是个半瞎子,身后就是山壁,避无可避。 她也没睁眼,将孩子往身后角落一塞,双臂竖起乍分,体内热流逆行猛冲,大金刚手左右狠狠横劈! 啪啪两声,两柄刀被她生生拍开,拍在山壁上寸寸碎裂! 但还是有一柄刀,借着这雨声遮掩,滑向她的肋侧。 铁慈可以躲,躲过了,那刀就会落在婴儿的脑袋上。 铁慈咬牙,做好硬受的准备。 那刀却忽然软软一垂,人无声跌落,刀立即被铁慈横肘撞飞。 撞飞的刀,射入其中一个失刀人的胸膛。 另一个失刀人忽然一声惨叫,滚倒山道上。 而先前刀被撞飞的人,落入泉水的噗通一声此时才传来。 雨丝绵绵不绝。 漆黑的泉水中,缓缓站起来一个人,头顶宽叶,齿咬小刀,小刀如雪薄亮,不及她眼神杀气寒光。 场景与人,一霎间皆令人惊心动魄。 飞羽湿淋淋上岸来,还不忘记将那落入泉水的人拖出来,三个人都滚了一地泥浆血浆,乱糟糟一团分不清眉眼。 飞羽将三人用藤蔓捆成一团,顺着泥浆滑溜溜的山道,一脚一脚踢着,踢皮球一般将三个人一路踢下去了,从头到尾,手都揣在怀里懒得拿出来。 过了一阵,铁慈隐约听得砰然声响不绝,那几个人好像被踢进了附近的山谷中。 过了一会飞羽回来,手里还拿着几件黑衣,正是那些黑衣人穿的衣服,道:“那些人被村子里的人都宰了,尸首就扔在前面山口,我顺势去扒了几件干净些的,回头烤干了就可以穿。” 两人身上的衣裳被火烧,被雨淋,被荆棘划,早已不成样子。 好在雨此时终于停了,飞羽在洞口寻了干燥点的地方生了火堆,孩子饿了又在哭,飞羽变戏法般从怀里掏出个黄铜水袋,放在火上煮热了,拔开塞子,里头飘出浓郁的奶味,竟然是羊奶。 飞羽将孩子抱过来,给他喂羊奶。 “哪来的奶?” “东德子家隔壁养羊,好几只母羊产奶。”飞羽道,“我睡前去借了些。” 借想必是偷的美化说法。 铁慈就着火光打量那个隐约的高挑人影,心想头牌可真不是个简单头牌啊。 “这满村子的高手,你事先就知道?” “你个小半瞎,自然看不见这些人,虽说控制了气息,宛如普通人。但个个眼神明亮,双手骨节粗大,有常年练武的茧子。壮年人这般不奇怪,但若是老妇乳母也这般,那就不对劲了。” 孩子喝饱了,铁慈接过去,竖抱在肩头,轻轻拍晃,过了一会,孩子打出一个饱嗝,舒服地在铁慈肩头对着飞羽吐出一个奶泡泡。 铁慈曾有过弟弟,看过奶嬷嬷拍嗝,可惜宫里的男孩都立不住,静妃也是在那次之后伤了身体。 飞羽瞧着,唇角不禁浅浅一弯,“茅公子啊,你现在不像个公子了,像高等奶妈。” 飞羽好久没有说“茅公子”了,如今说起,语气轻飘,也像在调笑。 “奶妈就奶妈,哪来什么高级低级。” “哦,奴家该打,怎么能拿公子比那身份低贱的奶妈。” “若我师傅在,怕就得驳斥你。人生来平等,不过职业区分而已,何来高低贵贱?” “这论调前所未闻,难道茅公子你也这么认为的?那我请你以后做我孩儿的奶妈如何?”
第55章 心肝宝贝蜜糖饯儿(一更) 铁慈却沉默了,半晌她道:“不,我不这么认为。或者说,我赞同它的先进理念,但认为这种思想还没到特意去推广的时候。因为在皇权化体系下,这种思想的强调和传播,本身是无意义的。或许在我师傅那儿,人确实生来平等。但这里是大乾,大乾自有其上承先古与生俱来的制度规章,那是大乾扎根乃至生长的土壤。千年华,儒家伦理,君臣百姓,贵族政治特定的思想需要成熟的时代和生产力来培育,时代还没发展到那一步,百姓乃至整个社会还缺乏适应期,就不要强自揠苗助长。” 对面,飞羽的眼睛里转出无数的蚊香圈。 不是,我和你调笑,你怎么这么认真地和我扯到国家、天下、千年、政治 就,挺有意思的。 她诚恳地道:“你说的每个字我都认得,连在一起却觉得它识得我我不识得它。” “瞎扯罢了。”铁慈也醒觉自己上纲上线了,大抵是心里存着事,忍不住抒发出来吧。 她笑道,“那就做个就地采访,你觉得呢?你觉得人人生而平等,这句话对不对?” “我觉得这话就是放屁。”飞羽道,“人人生而平等,说得好听。但是你若无钱无权无人看重,谁来给你平等?你自己想要平等有什么用?这得别人,得整个大乾给你啊!” “用词粗俗,道理却通。”铁慈笑,“就是这个意思。想要平等,慢慢来。” “不,我不要平等。”飞羽嗤笑,“换成我,我要绝对的不平等,所有人跪在我脚下的不平等。” “志气可嘉。你想当皇帝?”铁慈笑问。 “不。”头牌娇嗔地一指点在铁慈额头,“我只想当茅公子的心肝宝贝蜜糖饯儿。” “茅公子乐意之至。” 反正她又不是茅公子。 主旋律剧转眼成了三流小言剧。 “说起来,你居然敢质疑师傅的教导?” “敢于质疑,也是师傅对我的教导。” “这个有意思。我喜欢。”飞羽笑眯眯地烘着手,“哪天你师傅要揍你,我帮你。” “师傅对我恩重如山。”铁慈提起云不慈,语气自然温和,“不会的。” 天色渐渐亮了,山脚下恢复了安静,昨夜的流血事件,梦一般不留痕迹。 “这小村子的人,会是什么人呢?” 飞羽犹豫了一下,道:“我在扶春楼时,三教九流见得多,听过一个传说。隐龙,你听过没?” “传闻里十大隐世高手,就统称隐龙。” “这只是一个说法,还有一个说法,就是当初先帝执政最后十年,朝政混乱,皇族争权,不断有亲王贵族被查办,被抄家,被满门问斩。其中有几家当年势力最强的,府中都有那几位隐世高手的供奉,并代其广收门徒,数十年间,经营培育,积蓄了不小的势力,后来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些皇子王孙纷纷获罪,家族败落,但是他们府中虽然被杀了个干净,那些高手以及高手门徒,却没有下落。也因此,总有人怀疑那些人还在,隐居在某处。人人都是宗师门徒,身怀绝技,得一如得千军。还有人说这些人既然得皇室子弟供养,那些王公们落难时,当真他们就袖手旁观?保不齐救走了一两位后代,就等着什么时候东山再起” 铁慈知道这段往事。那些落难的王公,有的是她的叔祖伯祖,有的是她的伯伯叔叔,总而言之,就是当年比她父皇更有资格当皇帝的那些人,然而他们都死了。 有的是暴毙,有的是常年疾病缠绵病榻,有的是谋反。但具体的原因、事件,都封存在皇史宬中,秘而不宣。 死去的人是失败的人,失败的人不配有历史。 这些事件里自然疑点很多,皇族也未必真的就忘记了他们,最起码铁慈就知道萧家有一支暗军,专门用来防备和搜寻仇家,萧雪崖军权越掌越大,固然是萧家为篡位做准备,同样也是为了有所防备。而萧家此刻权倾朝野,诸臣攀附,几乎没了对手,他们还在戒备警惕什么? 这深山脚下不知名小村,真的是传说中隐世高人的门徒基地吗?那位高人又是谁? 而这山村里,有没有可能还藏着那些皇族,是早已归隐田园,还是二十年如一日蛰伏等待时机? 天渐渐亮了,两人轮流睡了一会,衣服烤干换了衣服,底下那口泉水就是传说中的灵泉,铁慈喝了几口,觉得果然清甜沁凉,喉咙里的烧灼感好了许多,勉强能以气音说话了。眼睛也仔细洗了洗,能睁开一条细缝,铁慈就着泉水照了照自己,忽然想起一首谜语。 圆头细眼睛,临风一身轻。 啊,蝉。 顶着宽叶子扮荷的飞羽,靠着树看着自认为自己是蝉的铁慈,见那人对着泉水看来看去,把眼睛眯缝来眯缝去,大概迷糊的视线里看自己很丑,颇有些愁眉苦脸。 她觉得可乐,忍不住一笑,目光却顺着对方圆润的额头看到飞扬的眉,玉管般笔直的鼻子,唇瓣丰美,沾了泉水便闪着细微的光,让人想起染了夜露的花苞,而这人的肌肤是一种温润的瓷白色,却不显冷,平滑有光,像一整块上好的软玉。 那人蹲在水边,水里便倒映一尊玉像,连波纹都明艳柔和,氤氲地荡漾开去。 飞羽盯着铁慈的唇,好一会儿才转过了眼光。 却又脚步声传来,两人回头,就看见一个老者背着筐子上山来,看样子是砍柴去。看脸有点印象,正是山下小村的人。 两人不自禁有点紧绷,对方却很自然,看见他们便道:“东德子熬了稀饭,正找你们咧,还不赶紧回去,娃娃应该饿了。” 铁慈和飞羽都不是畏缩的人,顺势就应了。飞羽赶紧又去掏了几个鸟蛋,采了些野草,又装了些泉水,抱了孩子下山,村里一切如常,有人点个头,有人不理会,没人对昨晚的事产生反应,也没人质问两人临阵脱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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