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样的犹豫彷徨之中,靳川言回来了,银姑的眼一亮,几乎是命博般冲向靳川言的轿辇,哭得凄惨无比:“陛下,求求你救救太后,无论如何,太后都是你的生身母亲,没有养恩也有生恩,你如此折磨得她生不如死,日后黄泉之下又将如何面对先皇?” 这声音嚎叫得无比大,确保了暖阁里的时尘安也能听到。 靳川言冷笑:“母后此时倒记起朕也是她的儿子了,当时帮着靳川赫夺宫时,她怎么偏偏忘了?” 银姑哭道:“太后失去了静安王,也被陛下软禁在行宫,她已经得到了惩罚,陛下又何必对一个老人赶尽杀绝。” 靳川言不为所动:“朕的那些手段当真对她使出来,她不一定受得住,朕对她已是网开一面了。” 银姑察觉到靳川言今日的语气和气势格外得弱,没有素日的强势和冷峻,她愣了下,不及细想,只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因此哭得格外起劲,好像她和太后当真是一对年迈老媪,被一个不孝子欺负得毫无立足之地。 靳川言却挑起眉头,疑惑道:“再说了,朕又没有说过不放过她,只要银姑遵守诺言,跪满五日,朕必然让人挪走人彘,银姑又何必嚎啕至此?” 银姑又得他承诺,极害怕是个空头诺言,因此想催促靳川言立刻下令,她道:“奴婢自然会跪满五日,只是太后精神衰弱,陛下可否先派人处置了那两个人彘?” 靳川言却笑了,不知为何,银姑总是害怕极了靳川言的笑容,明明生得那样俊美的一张脸,每次笑起来却总有种阴恻恻的感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道:“你放心,朕又不是太后,不会言而无信,做不出哪怕自己的儿子在殿前跪满五个时辰,却仍就把猫杀了,不肯还他的事。” 银姑瞪大了眼,她回忆了很久,才从芜杂的记忆里找出了这件琐碎的、并不重要的小事,因为年岁太久,她对这件事的记忆都朦胧了,却没想到靳川言还记得那么清楚,那么深刻。 直到此时,银姑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或许靳川言对太后的恨并不只有夺宫一件事,而是数万件小事积累下来的恨终于杀死了一个孩子对母亲的孺慕之情,所以在夺宫之变发生之时,靳川言才能那么冷静,不慌不忙地抽调早就准备好的军队,扑灭了靳川赫所有的野心。 银姑颓然倒地。 靳川言收回了视线。 哪怕每日用上好的山参吊着,两个人彘其实也活不了多久了,挪走就挪走,左右太后被吓了一个月了,心里早落下了阴影,这神经衰弱可好不了。 并且他那句话点下去,银姑自然能意会过来他的恨,再伴着那场把靳川赫挫骨扬灰的戏文,想来西郊行宫上仍旧会日日夜夜覆着沉重的阴影乌云,叫太后寝食难安。 靳川言就是要太后日日被折磨,日日寝食难安。 他达成了目的,倒也没觉得多快意,弄两只早被他捏在掌心里的蚂蚱还不值得他高兴。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靳川言只是迅速调整了心情,让自己满身寥落冷清地去见时尘安了。
第32章 靳川言进屋时, 时尘安一本正经地坐在桌前,似乎在专心致志地练字,只是澄心堂的纸仍旧雪白一片, 滴墨不沾, 打眼一瞧,就是个幌子。 靳川言权当没有瞧见,并不拆穿她, 而是心平气和地问时尘安午膳用了什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哪怕之前时尘安跟他发了脾气,要将他们之间的关系退回帝王与宫女, 靳川言都没有忘记管理她的食谱。 时尘安一一回答了, 同时小心翼翼地观察靳川言的神色, 确认除了眉眼间添了几分寥落阴郁之外, 他还算如常。 靳川言似乎没有打算和她谈一谈他的往事。 这是正常的, 原本他就不必向她解释什么, 他只需要按照他的逻辑,继续做那个独断专横,霸道无比的帝王就可以了。 但, 时尘安现在的想法变了,她与他相处那么久了,自然也能感受到靳川言温柔的一面,可是不知为何, 他面对其他人时总是凶狠无比, 好像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不信任与戒心。 她不知道靳川言为何会这样, 因此她想去触碰靳川言的灵魂。 但靳川言如此冷若冰霜, 选择三缄其口, 无疑是主动建立起了厚实的屏障,时尘安不知道究竟该如何迈出这一步, 她纠结了半晌,最后试探地问道:“你想不想用些茶点?” 靳川言眄她:“饿了?”他叫寒月。 时尘安道:“没有饿,但奴婢前些日子吃到了好吃的茶点,也想让陛下尝尝。” 靳川言便笑了,寒月进来后,他没有吩咐寒月什么,只是饶有趣味地看着时尘安,时尘安镇定地点了醒狮酥,核桃酪,藕粉桂糖糕,枫露茶。 甜甜的食物可以消解些心里的烦闷。 因为时尘安要了茶点,靳川言便没有去处理政务,两人很罕见地什么事都没有做,分坐在紫檀木桌子的两端,不算近,却也不能称得上远。 时尘安原本以为与皇帝共处一室的紧张与恐惧却是消了大半,除了些无言的尴尬之外,她心里没有更多负面的情绪了,她诧异地察觉到了这点,又忍不住侧过脸,去看靳川言在做什么,却见他很闲适地坐着,察觉到她的目光后,也淡然地瞥了过来,与她对视。 时尘安下意识要躲开,但理智回笼让她克制下了这种冲动,顿了会儿后,时尘安道:“奴婢家里有只大黄。” 她说完一顿,观察靳川言是否会觉得这个话题无聊,但靳川言嘴角噙着笑,道:“恩,然后呢?” 时尘安受了鼓舞,就往下说了:“大黄是一只老狗了,奴婢生下来之前它就在家里,看家护院,还要帮忙碌的母亲看一下孩子,是一条忠心的老狗,奴婢很喜欢大黄。但后来,饥荒开始,它就被杀了吃了。” 时尘安原本是想抛砖引玉,搏一搏靳川言的同情,但说到此处她的情绪也不自觉低落了很多,很难过。 时尘安道:“它眼里含着泪,眼睁睁地看着阿爹举着菜刀向它走去,没有跑也没有挣扎,奴婢那时候想不明白它为什么不跑也不挣扎,后来轮到了奴婢,我就明白了。” 靳川言什么都没说,他纵容时尘安的泪水,只是拿了块干净的帕子递给了她,就连刘福全送了茶点进来,他也轻打手势让刘福全轻轻把茶点放下,再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不要打扰到时尘安。 小姑娘有自己的尊严,他要好好守着。 时尘安没有察觉,她落了会儿泪,才用盈满泪水的眸子看着靳川言:“其实从阿姐那件事开始奴婢便意识到了,这世上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被父母喜欢,只是很不幸,奴婢的阿姐和奴婢恰巧是这些孩子之一。” 靳川言方才回过神来,时尘安这样拐着弯,还把自己弄哭了,其实是为了迂回劝慰他。 靳川言的手指些微蜷曲,半晌,方道:“你说得是,你是这样的孩子,我亦何尝不是?” 他原本要做戏卖可怜的虚伪被时尘安的眼泪弹得分毫不胜,她好像总有这样的本事,轻而易举能让人用真心示以她。 靳川言道:“我从小就不得太后的喜欢,很小的时候父皇便告诉我,太后将我生下来很不容易,我应当好好孝顺他。我以为太后生我时遇了难产,受了苦头,因此把父皇的话记在了心上,每每想法子哄她高兴,却总是热脸贴冷屁股。后来我才知道父皇口中的不容易是指她怀我时故意从楼梯滚下来,又喝了两碗堕胎药,都没有将我打掉,只能把我生下来。” 时尘安听不明白:“阿爹讨厌奴婢和阿姐,是因为我们是女孩子,难道那时候太医误诊了你的性别,以为你也是女孩子?” “她若真是重男轻女,等我出生后,也该改了对我的态度才是。”靳川言沉默了会儿,道,“我即位之前,宫里一直有疯言疯语,道我其实不是父皇的血脉。” 时尘安陡然睁大了眼,骤然听到此等秘辛,她感觉自己的屁股有点坐不住。 靳川言道:“你放心,早就经过滴血验亲证明了我的血统,否则,这皇位也轮不到我来坐。但因为这件事我也知道了太后在进宫之前,其实嫁过人,只是后来被父皇看上,于是她不得不和前夫离婚,入了宫,做了皇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时尘安喉咙有些难受:“那她对你的恨岂不是一种牵连。” “就是一种牵连,她觉得因为有了我,她才不得不入了宫,所以讨厌我。但等有了靳川赫,她已经做习惯了皇后,享受惯了优渥的生活,自然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倾注所有的母爱。”靳川言嘴角噙着冷笑, “事情就是这样荒唐,就连父皇,也觉得我的存在碍眼,一看到我就好像又让他想起那些肮脏的往事,因此他也更偏爱靳川赫。” “若不是靳川赫太过无用,若不是父皇不理政事,需得有个人为他卖命,我这东宫太子早就被他废了。他们有他们的爱恨纠葛,我又算什么?难道我就这么情愿被他们生下来吗?我宁可自己真的被那两碗堕胎药打掉了。” 靳川言说这话时,将唇线抿得很直,但仍然克制不住地在轻轻颤抖。 这些话他早就想质问先皇,只是他们不是普通的父子,在父子之前,他们首先是君臣,靳川言不能也没有资格这般犯上,他需要得到皇位,这不单单因为他的野心,更多的还有不甘心。 靳川赫,只是一个被宠坏的酒囊饭桶而已,怎么可以任由这对任性的父母把江山交到这种人手里? 所以他默默地把委屈、不公、恨意都嚼碎,咽进了肚子里去了。他让自己忘却了和先皇、太后、靳川赫之间的血脉联系,只把先皇和太后当作一对需要好生伺候的顶头上峰。 他封闭了自己的感情,戴上了虚伪的面具,让自己成为了父亲眼里优秀的臣子,弟弟眼里无线纵容到没有底线的好兄长。 靳川言这面具当真戴得扎实,直到先皇驾崩,靳川赫与太后筹谋宫变后,靳川赫被白缜捆送到靳川言面前时,这个蠢货竟然还会指望靠卖兄弟情谊,就能让往日里的好兄长继续纵容他,连夺宫谋反这样的大罪都能放他一马。 蠢啊,当真是蠢。 但同时,靳川言这些年做出了多么巨大的忍耐也是可想而知,他听着这对母子理直气壮的求饶声,抬头望了眼布满星子的夜空,下了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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