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往外走去,太监们卑微地膝行围拢过来,牵着时尘安的裙摆,喊她姑奶奶,叫她干娘,时尘安把他们踢开。 直到路的尽头出现了桃月。 她衣衫半敞,发髻凌乱,正正好跪在了时尘安的面前,让时尘安止住了脚步。 桃月满是泪痕的脸乞求地望着时尘安:“尘安,我是被逼的,我没有选择……求你救救我,放我一条生路。” 时尘安缓慢地闭了闭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 一个太监,被一个宫女杀死了,这对皇帝来说,不算什么大案。 时尘安战战兢兢将头皮贴上冷冰冰的地砖时,那位皇帝还饶有兴致地往斗笼里抛大块的牛肉,沾血的肉块还没落地,就引得两头身姿矫健的豹子去撕抢,利爪划过皮肉,长尾甩上铁笼的声音此起彼伏。 皇帝慢悠悠道:“刘福全,酒呢?” 金石质地的声音冷酷又无情。 时尘安蜷缩着身子,跪在那儿,像是一粒格格不入的尘埃。 皇帝饮完了一壶酒,目光才慢慢落到了时尘安身上,两人之间不过十步,一悠闲而坐,一惧怕而拜,光影在他们之间分割出泾渭分明的一条天堑来。 “说说吧。” 皇帝起身,脚步徐而轻,走向了覆着白布的小要的尸首。 他掀开白布,面对小要的尸首,眸色毫无变化。 剪子造成的伤痕杂乱无章,每一刀却又透着恨与决然,下手利落,带着绝不回头的干脆。 皇帝微微敛眸,回头看向那个跪在暗色中,将头深深埋进两手之间的卑微的,不起眼的小宫女。 时尘安的声音在颤抖,却又那么清晰,就像是在迷雾之中行走的旅人,雾再遮掩,也阻挡不了她坚定向前的步伐。 “小要对我起了歹心,欲行不轨之事,我为自保,杀了他。” 时尘安还是向桃月妥协了,承认她憎恨那些有点小权就为非作歹的太监,但又明白桃月什么错都没有。 她们是一样的弱小,处在那样的境地下,都没有更好的选择,唯一不同的是,桃月面对压迫时,比她更为怯懦而已。 但时尘安也无法因为自己的勇气而看不起桃月,因她知道,每个人都有渴望活下去的权利,而桃月妥协的代价,只是伤害了 她自己,并没有伤害别人。 因此桃月也是受害者。 倘若桃月被欺凌,受尽折辱的后果是与那些为非作歹的太监一起,被当作秽乱宫闱者一起处死,对于桃月来说,实在过于不公了。 是以,时尘安投鼠忌器了。 皇帝没有说话。 但那令时尘安毛骨悚然如有实质的目光仍旧如刀般割在她的身上,让她止不住地想要逃离。 她的手指胆怯地蜷缩了下,这小小的异动立刻被敏锐的皇帝捕捉在眼里,他的眉头轻微一挑。 那双手,诚实地记录下了主人所有的苦难,皴裂的皮肤,利器割出的伤痕,泡烂的白肉,鲜血的浇痕,交错在一起,连同那难以伸直,只能弯曲的指尖一起,无声地呐喊着不屈。 这是一双复杂的手,这也是一个复杂的人。 皇帝退回了他的座位上,双手闲适地搭在膝盖上,腰背微微弯曲,看着眼前这一痕窄腰劲骨。 “另外一个宫女深夜不在屋里休息,去了哪里?” 直戳靶心的问话。 时尘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也不知道她回答后,皇帝会不会叫来桃月当面对质,届时若露馅,便是欺君。 时尘安思虑一瞬,道:“回陛下,奴婢不知。” 她选择了最聪明的回答,只能希望桃月足够机灵,能想出一个脱罪的理由。 她暗自祈祷,皇帝的轻笑却入了她的耳,带着几分讥意:“她卖了你,你还帮她说话,你蠢不蠢。” 原来什么都骗不过皇帝陛下。 时尘安如坠冰潭。 皇帝道:“朕在后宫长大,朕远比你了解,朕的这个家究竟是什么样子。” 时尘安咬住了唇。 皇帝道:“豹房里的太监和宫女对食多久了?参与者几人?” 盘问还在继续,时尘安却说不出话来。 皇帝目光凌了几分:“你想包庇他们。” “没有。”时尘安脱口而出,声音因为着急而细了很多,等她反应过来她究竟在和谁说话时,她脸色一白,又立刻回到了之前那种谦卑的姿态里去。 ——只是她以为的谦卑,在皇帝看来,眼前的这节青竹在急遽地向下扎根,向天生长。 “回陛下,奴婢不愿包庇他们,他们以权弄人,奴婢恨不得他们都去死。” 她刚刚杀了一个人,满手血污,也不再忌惮隐瞒内心的阴暗,左右就是死,她在杀小要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不是吗? 既然如此,那就不必恐惧。 时尘安轻轻吐出一口气。 “但桃月是被逼的,奴婢此言不是为了给桃月脱罪,而是恳请陛下想一想,若是有的选择,哪个二八年华的女子愿意委身一群太监,受尽折磨?在这豹房中,那些权力就是铁笼,桃月是被关在铁笼里的斗兽,只有依从斗令,才能活下去,她便只 能去斗,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就是咬死了人,陛下也不该怪她,而当去怪罪将她关进斗笼的人。” 皇帝细长却不狭窄的眼皮微垂,敛了眸中深色:“既同是斗笼的人,你为何不服从斗令?” 时尘安道:“陛下,请允许每个人拥有害怕死亡的资格。奴婢不愿意如此做,只是因为尊严与死亡之间,奴婢更不惧怕死亡,但这不代表奴婢不能理解桃月。” 她鼓起勇气,说了一句不该由她说出口的话。 “若这豹房清明,所有的太监令行禁止,桃月也不必面对这样的选择。” 皇帝眼皮一抬,声音凌冽:“你是在怪罪朕没有治好这豹房?” 时尘安没吭声,只是把头皮更紧地贴在地面上。 她有勇气说出这话,便有勇气去承担所有的后果。 她杀了人,注定要去死了,若是死前,还不能把真正的怨恨倾泻,那这死就没了意义。 时尘安明白自己人微言轻,但若她这点小小的言论,可以约束一下这些胆大妄为的太监,改善一点豹房的生存环境,让后来的宫女不必在身陷她与桃月的委屈与绝境之中,她觉得她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因此,当把这话完整地说出来后,时尘安奇迹般地不再害怕与胆怯,她平静地跪在那里,等着眼前这位至高无上的裁决者审判她的命运。 那种平静,与她握着剪子,坐在小要的尸首边上时的平静如出一辙。 这小宫女没有回答皇帝的问话。 这还是第一个不仅当面指责了皇帝,还胆敢不回答皇帝问话的人。 刘福全额头的冷汗都流了下来,只感觉屋里的空气都停止了流动,陷入凝滞之中。 他偷偷抬眼,观察皇帝。 皇帝仍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脂玉般的面容上难辨喜怒,眼皮微微下压,明明坐着,却如耸立的渊薮高山,压下极为强势的迫力。 但那小宫女好似仍旧一无所觉地跪着,没有答话,也没有想着该如何补救。 刘福全心惊不已。 他同情这个小宫女,但在深宫之中,同情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因此刘福全屏息凝气,等着小宫女惨死的结局落在他面前。 “刘福全。”帝王的声音慵懒却随意,充满着对夺去一个宫女性命的随意。 “把那些太监带过来,投进斗笼里。” “喏。”刘福全高声应完后,才意识到他应了什么,他诧异地看向皇帝,脚步许久没有动,像是在等下一道必然会降下的旨意。 但没有下一道在他意料之内的旨意。 皇帝道:“小宫女,别让朕失望。” 刘福全的心脏剧烈抖动着,不可置信一个奇迹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诞生在眼前,连他这个局外人都激动的血流贲发,几乎要晕厥过去,那个小宫女却还无动于衷地跪在地上。 刘福全赶紧用拂尘拂拍她:“这是高兴坏了,都忘记谢主隆恩了。” 时尘安的脑子懵懂,仍旧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旁边这位年长的太监催促着她,她也就懵懂地谢了主隆恩。 一角玄色织锦的袍角从她眼前掠了过去,她尚没有谢完,那淡淡的龙涎香便消失了。 刘福全将她扶了起来,道:“恭喜了,往后这豹房就由你主事了,你好好打理,切莫辜负了陛下对你的信任。” 时尘安明白了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因此更加回不过神了。 她一个进宫不到两个月,负责洒扫的粗使宫女,竟然因为斥责了皇帝而一跃成为了一宫主事? 这事若传出去,任谁都会觉得是天方夜谭。 眼前的老太监却仿佛不曾顾虑到这些,只是紧紧地握着时尘安的手,与她道:“小宫女,你的好日子要来了。”
第05章 “什、什么?” 皇帝道:“朕给你报仇的权力,若你不要,朕就放过他们。” 此言一出,那几个太监纷纷膝行到时尘安身边,‘干娘’‘姑奶奶’一气乱叫,那变着法子求她的模样当真是丑态百出。 其中甚至还有人尖声质问她:“你要杀这么多人,你夜里还睡得着吗?” 时尘安因这话骤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口出此言之人,小要的尸身便躺在旁,半撩起的白布下是他尚且未曾瞑目的双眼,如此,她都不惧,她又有什么可以惧怕? 时尘安的目光紧紧锁定那人,道:“你们现在求我,究竟是因为真心悔过,还是为了保住你们的性命?若此时我还是孤立无援的宫女,你们早把我生吞活剥了吧,你们的良心尚且能安,我怎么就连个好觉都不配有了?” 皇帝的唇角萦绕着若有似无的笑。 时尘安道:“你们这样的人是不会悔过的,与其让你们活着祸害更多的人,不如依宫规处置。原本宫规若不森严,可以揭过任意的错处,只能滋生更多的罪恶,不是吗?” 她下意识想回头看皇帝,大约是想找一个认可,但当目光略向那阴恻的身影时,她又骤然收回了目光。 时尘安只觉自己昏了头,她又能在暴君那儿找到什么认可,他若真把宫规当回事,也就不会说出可以放过太监的话了。 因此最后,她只是垂下眼,恭敬地道:“陛下,宫规不可废。奴婢想将他们处死。” 皇帝松垮地坐着,欣赏着那些太监绝望的神色之余,抽空回道:“来,跟朕说‘白敛,现在把他们处死’。” 时尘安不明白为何皇帝要叫她跟着说这话,更不明白这话里为何还有几分笑意,像是看了出什么好戏,让皇帝很是满意似的。 皇帝就像一团匀不开的墨云,让她猜不透想法,还要沉沉地压着她,让她只能木偶似的跟着道:“白敛,现在把他们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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