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去膳房再给靳川言做碗鱼圆龙须面。 鱼圆鲜嫩,龙须面劲道,盛在虾油熬出的高汤里,外面细心地罩上防蚊虫的纱罩,再盖上竹编的食盒盖子,稳当当地拎在时尘安的手里,被她提着往文渊阁走去。 这还是时尘安头回去文渊阁,踏上陌生的宫道时,那心里的冲动早被夜风吹凉了,只剩了些沮丧。 时尘安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 她明知自己不敢喜欢靳川言,却还要自私地利用靳川言的心理,向他卖好,只为了让靳川言更加喜欢她些。 这又算什么呢。 文渊阁挂着玄铁灯笼的檐角已经出现在一起,时尘安却止了步子,食盒垂头丧气地被她反握着转了一圈,时尘安提起脚:“我还是回去。” 寒月尚来不及开口劝,便听到一道陌生却又浑厚的声音从身后飘来:“时姑娘。” 时尘安听到甲胄摩擦发出的铜铁相击声,她重新放下脚,抬起头,看到了白缜。 时至今日,时尘安还不曾与白缜说过话,但白缜作为靳川言手里最锋利也是最忠诚的那把刀,着实给时尘安留下过巨大的阴影,她的脸微妙地发白,鞋底黏在地面,心底却拔地起声,催促她赶紧跑。 就这会儿功夫,白缜已到了面前,那素来不苟言笑的脸上也带了几分笑意,但因为过于粗糙而显得格外可怖。 他道:“时姑娘是来见陛下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时尘安只觉手里的食盒千斤重,她道:“啊,嗯,是的。文渊阁重地,我不该擅自踏足,我,我这就回去,这食盒便麻烦……” 她一顿,她还弄不明白白缜的官职。 白缜却已让开了身,将那条宽阔的宫道呈在时尘安眼前。他道:“时姑娘还是亲自送去罢,陛下发了一晚上的怒火了,看到姑娘,他也能高兴些。” 时尘安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变革受阻了?” 靳川言总在暖阁批折子,骂大臣,时尘安在旁看书陪他,因此知道他一面查贪墨,一面变革,既给官员定下了详细的考核制度,又着手回收地方豪强的土地,分发给失土贫奴。 这几件事,样样都在动既得利益者的利益,推行得并不顺利,靳川言脾气摆在那儿,先讲道理,讲了道理不听,就让军队出马直接推了。 时尘安依稀听到过几本折子斥骂靳川言暴君的折子,但靳川言此人在时尘安面前格外好面,他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好,但也见不得时尘安知道别人骂他,因此这些折子再没有出现在暖阁。 渐渐的,时尘安也就不知道变革到底变到了什么程度。 白缜闻言叹气,道:“时姑娘去了便知道。” 文渊阁内此时是一片狼藉。 靳川言纵然熬了一晚,但骂人的声音依然中气十足:“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你们就知道说这四个字,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你们只知道中庸之道吗?朕从长计议了,国库里的银子你们变出来给朕,还是你们有本事让大周的百姓都穿上御寒的棉衣?” 一道苍老的声音疲惫道:“陛下,宁王由此纠集不满陛下行事的豪绅举旗造反,亦是不争的事实,臣等只望陛下缓和行事,少些杀戮,如此对朝政稳固大有益处。” 时尘安听得造反一词心中怵然,靳川言却犹自冷笑:“朕不杀人,只变革,难道那宁王就没有反心了吗?那么多的刀剑,可不是一年半载就可以集齐的。” “宁王有反心不假,若不是陛下的刀悬得太紧,那些豪绅也不会跟着反。” “王振!”靳川言拿起茶盏砸了过去,“依你所言,豪绅造反还是朕逼的了?” 比瓷盏砸裂的声音更想的是惨痛的呼叫,时尘安一惊,文渊阁内却陷入了死寂之中。 靳川言冷声一字一顿道:“若是贫农揭竿而起,你们骂朕暴君亡国,朕认,可是豪绅为了护田而反朕,你们也敢怪到朕的头上,朕……” 刘福全见状,忙把门打开,在时尘安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把她推了进去,门骤然在时尘安身后合上。 时尘安呆愣愣地看着那望过来震惊的四双眼睛,她紧张地咽了咽唾沫:“我好像走错了。” 靳川言眼里的暴怒未退,杀意都快将怒火吞噬,若不是时尘安猛然闯入,他早下令把那王振拖下杖毙了,然而刚发一半的威迎面遇上了时尘安,倒叫他生出几分不自在了。 他轻咳:“你来了。” 时尘安茫然道:“我来了。” 这番对话白目到三个臣子面面相觑,尤其是那王振,可怜兮兮地用手捂着额头流血的伤口,小命都快悬在剑尖上,却不想紧绷的神经骤然断裂,寒芒直刺的长剑急速从他胸前抽开,王振只感到绝处逢生之后的空虚与茫然。 然而他的同僚反应更快些,靳川言金屋藏娇的事并非秘密,大年初一贺春时,他也曾拜托夫人千万要与那位娇娇搞好关系,如今见到时尘安只着春衫春裙,拎着食盒,一副给小情郎送餐食的模样却闯入了文渊阁,他自然立刻意识到了时尘安的身份。 生机来了! 同僚精神一振,渴求的目光望向时尘安。那目光过于火热,时尘安纵然想无视也没有办法,她硬着头皮把食盒放在了靳川言的桌上——案桌上都是折子,最初还寻不到下脚的位置,还是靳川言将折子都扫开,食盒才勉勉强强占到了个位置。 靳川言道:“你亲手做的?” 时尘安道:“嗯,鱼圆龙须面,我记得你爱吃。” 靳川言便笑:“我确实爱吃。” 他笑起来时仍旧是时尘安熟悉的少年郎的模样,总是悠哉游哉,游刃有余,以欺负她为乐,生活里找不到一丝霾意。 时尘安见惯了这样的靳川言,倒对作为暴君的他陌生了许多。 但那三道炽热的目光仍旧追寻着她,她知道他们在渴望什么,时尘安的性子也决定了她没有办法对他们的渴望置之不理,因此她斟酌着开口:“靳川言,你别杀人。” 其实即便开了口,时尘安也没觉得靳川言会听她的,他一向专横独道惯了,听不大进他人的意见。 王振的意思她听得分明,他不是在归咎靳川言,只是觉得可以用更和缓,冲突更少的方式将变革落地,而不是动辄血流漂杵。 兔子急了会咬人,狗急了会跳墙,更何况人呢。 但靳川言自有一套逻辑,他不会听,就像时尘安劝他放过袁姑姑她们时一样,他不在乎名声,只要结果。 靳川言在汤面氤氲的热气里抬眼看她。 时尘安低垂着眼眸,没有与他对视,因此他看不到她眼眸里的情绪,只能看到她漂亮的唇线抿得很紧,好像很不安。 靳川言继而又看向那三个做事只求徐徐图之,缓缓推进的文臣,他嗤笑了声,于是很清楚地看到王振把手从额头上放了下来,似乎有些泄气,破罐子破摔了,人都要死了,也无所谓这点伤口。 靳川言道:“行。” 时尘安吃惊地看向他。 靳川言又道:“听你的,我不杀人,留他条命。”
第50章 三个大臣带着对时尘安的谢意, 互相搀扶着走出了文渊阁。 时尘安看着重归于空荡的文渊阁,角落的落地石英钟已将指针指向了五更天,就要上朝了。 靳川言当真熬穿了个夜。 她有些心疼:“宁王造反之事可商议出结果了?” 这么一想, 时尘安心里也有点气, 宁王造反是多要紧的事,结果王振等人不去商议这个,反而和靳川言掰扯这个责任该谁来背的事, 先不论对不对,事急从权, 这种没要紧的事就不能放到事后去论吗?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瞧这一晚上, 可都是被耽误了。 靳川言一顿, 他舀起鱼圆, 喂给时尘安吃, 道:“宁王不足为惧。” 时尘安咬着鱼圆, 看靳川言吃龙须面吃得津津有味,颇有胃口的样子,好像确实不曾为造反之事有过半丝忧虑。 可是自古以来, 造反不都是大事吗?时尘安很是不解靳川言为何能这般不在意。 靳川言嗤笑道:“造反岂是这般简单,宁王有银子,有刀剑确实不假,可是他有兵吗?有将才吗?排兵打仗这种事, 哪是区区一个养尊处优的王爷想会就会的。” 这倒不是靳川言有意轻看宁王, 而是事实本就如此。别说带兵打仗了, 就是给宁王一千人, 让他去排布输送粮草的事, 他也排不明白,而带兵又不单单只是有组织能力这样简单就好了。 靳川言道:“更何况陆行舟确实有本事, 在宁王偷偷勾连豪杰之际,就被他看穿了猫腻,让锦衣卫把密折送了进来。” 在提到陆行舟时,靳川言面色有异,额外多瞧了时尘安一眼,果然时尘安脸上流露出了些许敬佩之意,倒让靳川言吃味得很。 他闷了会儿,却也不能否认陆行舟的能力——虽则这事也算误打误撞,靳川言要各地收回豪强吞去的土地,宁王作为兖州最大的豪强,就这么被陆行舟盯上了,此子也算有毅力,天天蹲在宁王府前,原本是想搜罗点罪名,让靳川言找个由头名正言顺地治一治亲叔叔,但很快他便因此发现了宁王与某些豪绅来往过亲过密。 于是密折送进长安,靳川言当即派了锦衣卫去查,就这么把宁王造反的意图查了个水落石出。 时尘安听了更是不解,问道:“既是如此,你为何不先把宁王拘起来,反纵他揭竿?” 靳川言叹了声,苦笑道:“我的好尘安,师出总要有名。” 时尘安疑惑道:“难道他的名目不是诛杀暴君,替天行道?” 但这话一说出口,时尘安就知道是不对的,靳川言无疑是个暴君,但他的暴行只针对官员和富商,对底层百姓却诸多仁爱,不仅给他们田,还减轻赋税徭役,让他们休养生息,因此宁王要打着诛杀暴君的名目在民间招兵买马,豪绅会响应,百姓却不会。 这也是为什么靳川言刚刚会说宁王没有兵。百姓也不是傻的,靳川言的仁政一道道施下来,他们知道好好种地有饭吃,又为何要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宁王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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