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知道,前面就是长信门了。 八年前她第一次带淳风出宫,就是走的长信门。那时候没有假制的御令,甚至没问圣上借真的御令,就是乔装改扮,跟着御膳司她从前的伙伴们蒙混出宫。 此后好几年,皆是如此;后来能不时问君上借御令,再后来有了假御令,出宫的路线,也从未改变。 所以她识得那种气味,或者说气息—— 充斥在长信门附近的空气都似乎与别处不同,里面安放着她在祁宫的十年一生。 顾星朗上了明光台。 在这个开阔如廊的祁宫制高点,能看见大半个霁都城,但因为方位的关系,完全望不到长信门。 祁宫里所有能观景或远眺的地方,都望不到长信门。所以他确定顾淳风没有站在任何一处踮脚张望。 午膳时分,他让人去灵华殿请,阿忆巴巴赶来回话,说殿下从冷宫回来便睡下了,至今未醒。 顾淳风精力旺盛,从不午睡。他自然明白,有时沉睡也是一种对策。他只是没想到,以她的性子,竟会动用这种偃旗息鼓的办法。 从阮仲到阿姌,短短数日内的变化,也够她消受了。 还是得让长姐回来一趟。 顾淳月奉召入宫,是第二日上午。主要任务,自然是去探望淳风。她在灵华殿用完午膳方至挽澜殿复命,进得大门,便见顾星朗负着手在前庭来回踱步。 只是踱步,步子也慢,顾淳月还是感觉到了那种淡淡焦虑。 这在她看着他长大的近二十年中,从未出现过。 “如果是为了淳风,你不要太担心。她是个欢脱性子,此次打击虽大,假以时日,总能恢复。” “姐姐,”他停下脚步,屏退所有人,站在梧桐阴影里沉沉开口,“我不太踏实。” 顾淳月很吃惊。 整整二十年,顾星朗永远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做皇子时是,倏忽为君之后依然是。他当然遇到了很多难题,但他不会焦虑,所有事情,对他来说都是游戏—— 一个站在至高处的少年与世界的游戏,观察,分析,结论,行动。 所以顾淳月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踟蹰半晌,小心问:“是哪一件?” “阿姌。” “不是已经结束了?虽然你放她出宫,连姐姐都觉得有些——”她顿住,终觉得妄议圣断不妥,及时住了口。 “看来,老师在相国府里议论过。”他本想暂将阿姌之事彻底压制至几无人知,但此次纪晚苓受损,对于纪桓,他必得有所交代,故而昨日遣了涤砚亲去回话。 淳月有些两难,考虑片刻道:“她在祁宫十一年,到底摸了多少底,手里拿了多少牌,没人能下定论。想必君上,也不能完全确定?既如此,就这么把人放走,万一她返回苍梧,还是心向上官家,岂不麻烦?” “她传了十一年的信,无论手握多少牌,想必上官朔都已心中有数。只要她出了祁宫,或生或死,差别并不大。我留着她的命,是为了淳风。她们虽是主仆,但姐姐你知道的,这么多年了。” 定珍夫人离世数年,顾星漠常在夕岭,阿姌是这世上朝夕陪伴顾淳风最久的人。 淳月当然明白,默然半晌道:“你在每件事上都如此劳心,连这些关系情分都要考量,星朗,”四下无人,她改了口,“我真是担心你。” 语毕,她想起先前对话,有些不解:“既然已有定论,你不踏实什么?” “我总觉得,可能漏了什么。”他犹豫,还是决定说出来,“好几天了,这种感觉一直有,但非常浅。且我日思夜想,已经没有破绽。直到昨日阿姌出宫,这种感觉越发强烈起来。” 就是他站在明光台上的时候。以至于他险些下令让那辆出宫的马车折返。 “你的能耐,姐姐有信心。既然确实没有破绽,或者是你想多了?阿姌这条线,的确出乎意料,你不放心,也正常。总归她如今已经离宫,宫中亦没生出怪事,想来无碍。” 不是如今。 倘若是从前呢? 昨晚临睡,他忽又想起在煮雨殿时上官妧那句话:本以为当初阿姌只用传信,可结果呢? 结果什么? 对方答曰四姝斩、设计纪晚苓。是说得通的。 但那都是上官妧入宫后的事。他仔细回忆那句话的语气和隐藏逻辑,以及更早她问他阿姌都招了什么时,他回答后她脸上的表情。 狐疑愈深。 除非受过经年的训练,一个人就是能在说话内容上立时撒谎,也很难在情绪上做到无懈可击。他越想,越觉得她彼时反应不对。但她与阿姌已闹到如此地步,全无情分可言,实在不需要为她隐瞒说谎。 除非这件事,关系重大,不是阿姌一个人担得起的。 他隐约意识到这种可能时,已是今日晨间,所以此刻天朗气清,他却开始焦虑。 顾淳月以为谈话已了,心情松弛下来,看着满庭金色秋光里尚未完全变黄的梧桐叶,有些感慨: “挽澜殿里的梧桐,总要比宫内其他地方转色晚些,落叶也晚,想来,是沾染了龙气之盛。” 阳光打下来,透过疏落叶间落在脸上,她微微眯了眯眼: “记得父君驾崩前两日,也是这样的秋光。尚在十月,天气亦暖,当时咱们都以为,这是父君病势将有好转的征兆。” 但定宗陛下崩逝于秋光繁盛的第三日。 确切说,是第三夜。子时。 “三哥骤然薨逝,对父君打击终究是太大了。” 顾星朗看着开阔庭间一束束的光线,淡淡回:“在父君心里,三哥始终是即位为君的最佳人选。”他转身看向淳月,“姐姐,我从来没问过你,你也从不问我。那个流言,你信吗?”
第一百六十七章 光脚过人间(五) 顾淳月睫毛轻颤,张口要答,终是微不可察叹一口气:“星朗,世间许多事,本就是没有结论、无法求证的。既然无法求证,信与不信,也便没那么重要。”她不等他回应,也看向那些明亮光束,转而道: “说起来,见到父君最后一面的,还是我和淳风。那日傍晚,我们俩去挽澜殿探视,我带了新写的一幅字,她捧了一盆兰花。父君很是高兴,夸了我的字,命人将兰花放在榻边几案上。便是那会儿,他气色看起来都还算好。不成想,竟是临终前的回光。当夜子时刚过,消息便来了。” 不知是否午后微风带起了梧桐枝桠晃动,顾星朗觉得那些光束也扭曲起来。他眉心微动,继而蹙起,不动声色用余光确定四下无人,凑近淳月声音压得极低: “那时候我们反复跟张玄几确认过,父君崩逝,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吧。” 顾淳月和他一样,是顾氏皇族这一代最会管控表情的人,但她的脸色在听到这句话时非常显著地变了: “自然。张大人医术冠青川,且父君当时身体状况确实糟糕。说是会有好转,毕竟已经伤了底子,就是好转,也不过是延缓病情。张大人彼时也说了,父君的咳疾是最大问题,秋日伤肺腑,夜里一口气若过不来,”她停顿,望着他道: “你又在怀疑什么?该问该查该思量的,当年不都做完了?” “当年我对世间草药门类之多,害人救人的办法之广,没有如今的认知。张玄几的医术我毫不怀疑,但他大半生在祁宫,哪怕勤勉钻研、日日有新知,青川之大,总有些药材草植他不认识。不认识,又怎么看得出问题呢?” 顾淳月心中狂跳,勉强压着声量,切切道:“可当时父君没有任何不妥的症状,咱们都瞧见了,张大人也确认过。如果有人动手脚,毕竟是损伤身体的事,怎会毫无痕迹?且挽澜殿是什么地方,岂是随便谁说进就进的?那晚进出过挽澜殿的人总共没几个,根本没有疑点,咱们不都查问分析过了?” “姐姐,七月里我忽染病,也没接触过什么不妥的人。但我在御花园和淳风同行过一段,阿姌也在。此次的事能撒开来,这也是线索之一。” 顾淳月不在宫中,只知结果,不知查案细节,闻言眼皮跳了两跳,不确定道:“可那时候只有我和淳风两个人进去。阿姌候在殿外啊。” “但淳风带了一盆兰花。后来就放在父君榻边。她对花花草草向来没概念,想来,是阿姌帮她准备的?” 顾淳风眼皮再跳,沉沉道:“兰花有什么?” 的确。兰花是宫内最常陈设的花植之一,从没听说存在任何隐患。 但四姝斩之后,加之几个月来阮雪音偶尔说起一些奇花异草,他如今对那些生于土壤间、受天地甘霖滋养的物种越发存了敬畏,相信一切皆有可能。 他扬声唤涤砚。 对方小跑入得庭中,只得到一项明确而极简的指令:请珮夫人过来。 高大梧桐依然就着午后暖风簌簌摇曳。 这是阮雪音和顾淳月第一次在非正式场合见面。 后者早先力阻顾星朗靠近折雪殿,阮雪音是知道的。但她一向不在与人打交道上费神,自己又问心无愧,且早晚要回蓬溪山—— 于是见到淳月,并不尴尬,照规矩与对方见了礼,又依言坐下。 隔着对坐距离,淳月不着痕迹打量阮雪音,心生怅惘: 若非身份立场存疑,她倒确实适合呆在顾星朗身边。比晚苓更适合。 没有理由。只是感觉。就像她对这件事从头到尾的态度和做法,也是,全凭感觉。 “找你过来,是有一事相询。” 这句话从字面上听还算客套,但顾星朗无论表情还是语气间都没有任何距离感,那种熟稔自然,就仿佛只要他问,她就一定会答。 顾淳月心下微动,不露声色。 “是什么事?” 正殿内只有他们三个,涤砚候在外面;且瞧这二人神情,必是要事。阮雪音本就奇怪顾星朗为何当着淳月的面叫她来,听得此言,更加好奇。 “这世上,可有什么仅凭香气,或者空气流动散播粉末一类,便能伤人夺命的兰花?” 阮雪音怔了怔,思忖片刻道:“没有。” “确定?” “如果确实是兰花,那么据我所知,没有。但如果是很像兰花的花,有。” 顾星朗神色不变,淳月垂眸端起面前茶杯轻啜两口。 “有的意思是,能取人性命?” “也不见得。要看是否对症。有一种大花香水兰,虽名为兰,形也似,却属于百合科,全株有毒。正常人不碰,甚至浅嗅或短暂接触,都没问题。但若是肺腑虚弱的病人在封闭空间内持续吸入其香,短则一个时辰,长则半日大半日,极易窒息而亡。” 顾淳月杯中茶水晃了晃,阮雪音余光扫到了。 顾星朗面色亦变得难看,殿内陷入诡异的沉默。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04 首页 上一页 99 100 101 102 103 10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