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星朗没认真听后面的话,见她竟为自己身世际遇感到欣慰,心情复杂:“不是所有父母都如此。哪怕在这乱世,也有许多父母不将女儿用作棋子,百般爱护,郑重为她们筹谋一生。” 阮雪音点头:“你身边的姑娘们都是。从瑜夫人到淳风殿下。你也很有福气,父母看重,兄弟支持,姐妹维护,所以你说自己从不利用感情,我完全相信。” 顾星朗这才想起自己对阿姌说这些话时,她在回廊都听着。 “本来是好事。”他情绪变得有些怪异,“可惜帝王之道,讲求一切皆可放弃,万般俱能牺牲。重情谊,往往是负累。” “我不觉得。” 她接得果断,以至于顾星朗好半晌没反应过来。 “不觉得什么?” “你在冷宫时说得很对,利用情意真心,不是君子所为。在我看来,不够好的人才会用这种旁门左道。这世上有千般对策万般谋算,不是非得利用情意。真正的强者,可以永不恶意利用情分而所向披靡。一切皆可牺牲,不过是弱者的托词。有所为有所不为,才是强者之道。”她看着他,严肃而认真, “身处庙堂,不可能不动用阴谋阳谋,所以情意才更无价,真心才更贵重。能守住这些而坐拥天下者,真帝王也。” 对于今日此刻的顾星朗而言,这是太重要的一番话。 更久之后他才知道,这番话奠定了他往后余生的很多场选择。至少,坚定了那些选择。 就像阮雪音这个人在他二十岁这年突然出现,轻轻抬手,一灯点亮千年暗。 万古长夜,从此璀璨如星。
第一百六十三章 光脚过人间(一) 冷宫审问发生后整整三日,煮雨殿一片死寂。 到第四日,挽澜殿密旨传至冷宫,内容极简:阿姌被逐出宫。 当事人意外至极,听到旨意时几近呆滞,最后提了一个要求:她想见顾淳风。 众所周知,淳风殿下贪玩,自记事起便开始探索祁宫内的角角落落。 除了寂照阁那样的禁地,以及冷宫。 幼时她想去,母妃不让;待到十几岁时,又没了兴趣—— 相比偷溜出宫的乐趣,冷宫有什么意思。 所以景弘七年,十月的最后一天,下了整夜的大雨到清早方停,顾淳风踩着潮湿路面上满地颓萎的黄叶,只身进了冷宫。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她再没来过这里,就像有些人与时光,此去经年,别后永不见。 她推开那扇高得离奇的破败殿门,微微寒湿又腐朽的气息扑面打过来。阿姌就在正厅,没有坐,也没有跪,只那么静静站着,似乎已经站了很久。见她进来,凝固的脸上浮出一些笑意: “我不到卯时便起来了,一直在等你。” “你倒睡得着。” 顾淳风没什么表情,走近了,看着对方那张有些陌生又极尽熟悉的脸,冷声道: “我竟不知,陪在我身边九年的人,原来长这样。” 阿姌这才看到,她眼下乌青,形容憔悴,似是彻夜未眠。 “你都知道了。” “夕岭最后一日,九哥叫我去认几个死人的脸。我自是不认得的。但这么莫名其妙的事,岂有不问之理?他当时没说,这两日,却是不得不告诉我了。” 阿姌那张脸像是已经木然了许久,以至于此刻眉眼间的动容都显得生硬。 “过来坐吧。” 她转身走向四天前顾星朗坐过的那个位置,示意淳风来坐,又突然蹙眉,俯身用衣袖将椅子擦了擦: “只是四天没人坐,便又落了这么些灰尘,这冷宫,到底比别处更容易脏些。” 顾淳风瞧着她用衣袖擦拭座椅的娴熟样子,莫名火起,声音更冷:“你是相府大小姐,身份虽不及我尊贵,却不必为我做这种事。且瑾夫人如今是我嫂嫂,你是她姐姐,我也该敬你三分。” “习惯了。” 阿姌不急也不恼,轻轻招手,“来坐。我有许多话同你说,一直站着可不成。” 踏入冷宫之前,顾淳风的心情和想法是非常明确的。 此刻却有些一言难尽。 她犹豫片刻,终于依言过去;阿姌见她坐定,方至她对面坐下,看着空空如也的茶桌,遗憾道: “可惜了,唯一一次你我对坐说话,却没有好茶。” 淳风见她终于以算是对等的方式讲话,有些不惯,又平白生出些如释重负。但气恼还是在顷刻间蒸腾起来,以至于她声音又冷下数分: “是啊,早知你身份如此高贵,这些年我便该好吃好喝将你供着,也能让你少递些消息回苍梧。” 阿姌依然平静,看着她那张怒意难当的脸,缓声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 淳风一愣,绞尽脑汁往回想,不确定道:“仿佛是我在前庭射箭,母妃身边的玉娘将你带了进来。” 阿姌忍不住笑了:“你那哪里是射箭,分明是儿戏。一支软箭搭在那么小巧精致如摆件的象牙弓上,弓都挽不起来,不过是有样学样,照着你几位哥哥的架势玩耍罢了。” 淳风脸一黑,讥讽道:“你倒当真观察仔细,连象牙弓都记得。想必从进来那刻起,一切人事就通通被你收入脑中了吧。只可惜第一年你并不贴身侍奉我,无法随我进父君的挽澜殿,传回的消息,想必都价值不大?” 阿姌不理她挑衅,似乎陷入了回忆:“我记得是四月初,天气很好,煮雨殿里鸟儿似乎比皇宫里其他地方都多,我甫一进来,便听得清鸣婉转如大戏当台,你穿了件鹅黄色软缎裙,站在庭中央半眯着眼佯装射箭。” 依照祁国传统,四夫人必须居住在那四座固定的殿宇,但哪位夫人住哪一座,却没有规矩,全凭当朝君上定夺。所以明夫人虽是太祖的瑜夫人,当年却住在折雪殿。而顾淳风的母妃,定宗陛下的珍夫人,那时便居于煮雨殿。 淳风与上官妧交好,其中一层,也是因着煮雨殿这道渊源。 阿姌说这个场景,顾淳风还有些印象。彼时她尚不满十一岁,自然被养在母妃身边;而对她来说,当时的阿姌不过是宫中随便一个小婢女,被发派到煮雨殿来当差。她甚至想不起她那时候的模样。 “你那会儿,就带着面具吗?” 阿姌一愣,似乎也有些记不清,想了想道:“带了。” 淳风冷笑:“你当时也才十三岁吧?每天这么生活,不累吗?” “这好像,不是我能选的。”她语声淡淡,随口应答,整个人仍陷在往事里,“我看着你挽弓的样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后来想想,四岁之前在苍梧,我应该看过不少人射箭。你知道的,蔚人皆擅骑射。” 她看向敞开的殿门外那棵不知已经多少岁的梧桐,一夜风雨,黄叶落了大半,那光秃秃枝干在青色天幕下更显零落,像是已经这样零落了千年。 “但四岁前的记忆,实在太浅太薄,我估摸着,也就是一些留在潜意识里的印象,让我觉得你挽弓的姿势别扭。说起来,我还是更像祁人,爱看舞文弄墨,不喜耍刀弄枪。十八年啊,从饮食到各种习俗,我早就跟你们一样了。” “饶是如此,你也并未将自己当作哪怕半个祁人。我自问待你不薄,这些年你不断通过我探听各种消息,甚至利用我接近挽澜殿,就没有一刻,觉得愧疚吗?” 想起九年来种种,顾淳风终于按耐不住,声调抬高数倍: “我十二岁那年,你来我身边伺候,便开始同我讲宫外的各种趣事,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利用我偷溜出宫的心思,月月不间断出宫,以完成你的信件传送和调遣那几个人吧?后来九哥登基,你三天两头撺掇我去烦他,也是为能多入挽澜殿,获得哪怕一星半点的消息吧?甚至上官妧初入宫,好几次跟我偶遇,继而同我交好,想必,也是你做的安排故意带的路?”
第一百六十四章 光脚过人间(二) 她深吸一口气:“无怪当时在御花园,你一口便能讲出蓬溪山;在西市坊看到那些红参,你一眼便知好坏高下。你从未在太医局当过差,如何能辨别红参的品类等级?你一个十岁便被困在深宫的人,怎会知道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地方和事情?还骗我说是素日筵席上听来的。这两日我白天黑夜地想,这些年所有莫名其妙又被我不当回事的细节,全都有了答案。” 她此刻神情极难言述,似是激愤,但更像哀恸。那被乌青眼圈团团围住的眸中泛起潮水,如漩涡般深陷,却始终没有涌动而出。 “也就是我蠢啊,若是长姐、阮雪音或纪晚苓,怕是早就瞧出端倪了。整整九年,你我朝夕相伴,原来竟是那些野心勃勃之人下的一盘棋!拜你所赐,我也成了这盘上棋子!” 说完这句,她猛一怔,想起在夕岭时小漠的岁羽轩里那顿午膳。关于皇室,社稷,身份,你的或我的命运。 “呵,我又忘了。既是生在局中,谁又不是棋子呢?只是没想到,我这样的人,也有这么些用途,能在不同的棋盘上扮上一角。” 阿姌没去夕岭,不知道阮仲的事,更不知岁羽轩内那场糟糕的谈话。所以淳风脸上此刻出现的表情,让她非常吃惊。 整整九年,她没见过她这样。那些少女感在这番话落下时骤然消失了,剩下某种前所未有、隐隐透出认命意味的惘然,就像此刻门外阴天下的秋色。 “没有这么严重。”看她这副模样,她有些悬心,几乎不假思索开口道:“你与我不同。定珍夫人和先君陛下对你疼爱有加,如今又有你九哥、长姐相护,你还有小漠。我们这些生于庙堂的人,或许人人有不得已,但每个人的境遇是不一样的。若不是我,没人会把你当棋子用。在我心里,你也从来不是一颗棋子。” 本是劝慰,兜兜转转,话题终于还是落回沉重,“我很抱歉。这条路,不是我选的,它的走法,也不是我选的。但结果是,我利用了你,而且非常彻底。” 顾淳风不知该说什么。她当然很生气,很受伤;同时也很难过,近乎愤慨—— 为阿姌的际遇,上官家的罔顾亲情,还有上官妧的冷漠自私。 以至于两个日夜下来,她心力交瘁,思前想后,竟不知如此局面究竟该怪谁。 “九哥要放你出宫。你,还想回家吗?” 阿姌似乎并不排斥这个问题,半晌道: “茫茫青川,到底哪里算我的家呢?你说的那个,可能已经不算了。十岁以前,我每天都回忆一遍相国府的样子,生怕忘了;后来入了宫,有太多情况要适应,太多人要认,太多事要做,渐渐没了时间回忆,也就真的忘了。实在要说,倒是灵华殿,还有几分家的样子。”她看着淳风,突然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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