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惊鸿一瞥 纪齐略略宽心,这番言论出来,顾淳风又是他认识的顾淳风了。但她提及阿姌时的平静,对比几个时辰前的悲恸,仍叫他非常困惑。 两个人风卷残云扫空了桌上餐盘,窗外夜色愈加浓重。 “走,争取破晓前出蔚国境。” 纪齐撂了筷子,迅捷起身,淳风也依言往外走。便在这时候,一个人从东侧把角处长长的楼梯上走下来。 顾淳风扭头随便看了一眼。 然后再也扭不回来。 再然后整个身子都跟着重新转了回去。 纪齐走在前头,发现后面没跟上,回身不耐道: “吃饱喝足还这么慢——” 便见顾淳风呆若木鸡杵在当场,眼睛直勾勾盯着楼梯上那人,表情极难言述—— 很像撞了鬼,却似比撞鬼还要严重百倍。 楼梯上那人一身青衣,看着有些阴沉,倒是高大英武;听到堂间有人说话,向下望去,只是一眼,脸上便出现了与顾淳风此刻极为相似的神情—— 所以纪齐转身后看到的,其实是两只木鸡,一上一下,遥遥对峙。 他观摩片刻,走到淳风身边低声问:“仇家?”想一想觉得不对,“你偷溜出宫也只在霁都,数千里外哪来的仇家?” 楼梯上脚步声再次响起。那男子面色如常,下来后径直走向淳风。 “别来无恙,古小姐。” 纪齐挑眉,暗忖这是顾淳风在宫外的姓?有点好笑啊。他莫名被戳了笑穴,强忍半晌方稳住情绪,却听淳风并不回礼,反而颇不客气道: “怎么应公子回到自己母国,还要住客栈?” 对方一愣,继而想起那时候在西市坊她身边的丫头问过他来历,当时为解释那堆红参,也为避嫌,自己答曰蔚国人。她那丫头倒像个厉害角色。 于是微笑道:“生意人四海为家,过家门而不入,也是常事。” 淳风此刻不恼不喜,亦淡了几个月前的小鹿乱撞,只再次想起彼时同阿姌在泉街上嬉闹,已似前尘。 又想到九哥说他为心上人拿了关乎社稷的重要东西做交换,忽有些悲哀,看向他的神情也多了几分悯恤: “这世上人人都为心中所想所求不辞辛苦。便祝公子一切顺遂,早日达成心愿。” 阮仲有些怔,不确定她是否指为生意奔波,又觉得对方不可能知道自己身份,只点头道:“多谢小姐吉言。”又不动声色看一眼纪齐,“小姐远在霁都,竟车马劳顿来到蔚国,想是有要事?” 纪齐暗忖这人问话倒有些功力,怕顾淳风应付不来,接过话头答:“在下前来边境办事,家姐从未出过霁都,便随我同行,顺道观光。” 阮仲挑眉。霁都当然没有配得上顾淳风那番阔绰出手和通身气度的古姓大户,他自己也出身皇族,尤其谙熟那种气息。且她当初说过,家里人叫她“小风”。 所以他若猜得不错,“古小姐”的弟弟应该才九岁,不会是眼前这个高大少年。 那他又是谁?能伴公主殿下远行,两人看起来亦颇熟悉—— 纪家的人? 这般年纪—— 纪齐? 如果全中—— 他们俩结伴来蔚国,当真奇怪。最合理的解释,倒确实是观光。但观光哪需要深夜赶路?还在这么奇怪的时辰点了一大桌子菜,吃得底儿都不剩? 桌上那堆空碗盘,他在楼梯上就看到了。 纪齐见对方不言,亦不想磨蹭,凑向淳风道:“时候不早了,走吧?” 话是问句,眼神却已经凌厉到近乎威逼。 淳风倒配合,向阮仲略一颔首:“我们还有事,就此别过。”说完欲走,忽又想起什么,回头再道:“那些红参,多谢了。” 阮仲一怔,继而失笑:“彼时以为不会再见,故留下红参,也算为不辞而别致歉。不曾想还有今日缘分。” 顾淳风亦微笑:“缘分之说,命数而已。相逢总是好事,今日别过,怕是真的不会再见了。保重。” 阮仲没想到这个胆大包天、似乎没心没肺的姑娘还能讲出这种话,此番遣词造句,倒有些像她。 纪齐也听得呆愣,回神时淳风已走至门外,遂向阮仲一个致意,快步跟了出去。 他连日骑行,甚觉疲惫,此时不再上马,而是坐到了踏板之上,隔着帘子确认淳风已经妥当,便要出发。还没起步,忽听得另一道踢跶声在空旷街道上响起。纪齐回头,只见一辆马车自客栈西侧的小巷驶出。 寅时将过,月光与星光越加黯淡。漆黑之中,那拉车单骑的颜色全不分明。车轱辘声层层迫近,直至整辆轻车行将掠过近在咫尺—— 方见那高马通身纯紫以至于瑰丽,顿时心下强震,暗忖难道竟是,飒露紫? 他自幼爱马,阅马无数,对这世上见过没见过、但凡有记载的马匹种类如数家珍。疾速经过眼前这匹,毛色纯正均匀之极,只是惊鸿一瞥,那灿若宝石的幽紫色还是在黑暗中熠熠生光! 与书中所载完全一致。他不敢相信,怀疑自己花了眼,更何况—— 如此普通的车,怎会由这样一匹世所罕见的名马拉着?他早就听闻蔚宫内有飒露紫,整个青川,怕是就那两匹,还不知公母、能否繁育。 那么问题来了。若他认得不错,此刻坐在车里的人,是谁? 就在那马车疾掠而过之时,浅灰色车窗帘被掀起一角。想来车内那人也对突兀在漆黑街道上他们的这辆车感兴趣,想要一探究竟。怎奈那紫色骏马速度实在太快,帘子才刚掀开,两辆车便于瞬息间交错而过,以至于车中人还来不及回头看,便再次陷入苍茫夜色。 但纪齐是停着的。那人掀帘的瞬间他隐约瞧见了她微微低头的侧脸。 他再次怀疑是花了眼,甚至怀疑自己根本已经再度睡着,跌入了梦境。 两年来他画过十几幅她的肖像—— 当然都不像,因为他画技拙劣。以至于近来他愈发觉得要忘了那张脸—— 那么惊世骇俗的美法,居然也会被时间冲刷至模糊。 而方才那张脸重新出现了。哪怕对方低着头,哪怕只一瞬,他还是万般确定。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少年绮梦里的天下无双。 竞庭歌。
第一百七十七章 荒寒道远 “不走吗?” 纪齐人坐在踏板上,所以淳风掀帘问话,几乎就在他耳边。 他本就怀疑自己正做梦,骤然听见近在咫尺的女声,唬得差点从车上摔下去: “凑这么近做什么?!吓死人了!” 淳风莫名其妙:“你有病吧?不是比谁都着急要在破晓前出境?这会儿又坐着不动,赏月呢?”她看一眼漆黑天幕,“咦,月亮呢?” 纪齐无语:“大姐,都快破晓了,日升月落,自然法则懂不懂?” 顾淳风点头:“大姐就不必了,叫姐就行。你先前那番说辞,我收下了,日后小漠见到你,也可以叫一声哥,说起来还是你占了便宜。” 纪齐拒绝这波倒打一耙,反击道:“先前若不是怕你脑力不济露马脚,谁愿意冒充你弟弟?不过那人是谁啊,你在宫外认识的?”他略一思忖,“气度倒真不错,不像生意人。哪家大户的少爷吧。” 淳风并不回答,放下帘子缩回车内:“走吧这位大户少爷。纪家三少亲自驾车,我赚了。” 纪齐扬鞭驱马,乍起的蹄声与车轱辘声惊起寂静街巷间几声犬吠。 “知道就好。我活到这个岁数还没给人当过车夫,也就你。” 他越想越惆怅,驾车也罢了,共乘一骑是她,千里作伴还是她。竞庭歌的脸再次浮上来,却听得清脆少女声越过疾风又起: “先前马蹄声起,我以为是咱们,结果车没动。是有别的车经过吗?” 马车驶出数里,她突然想起这茬,第三次掀帘。 “大姐,我就坐在门口,你不用出来,我听得见。” 顾淳风撇嘴又缩回去,却半晌不闻对方答话。 若在以往,她必定死缠烂打继续追问。但不知从哪刻起,她全然接受了一项事实:每个人都有不想回答的问题,不能,不愿,或者仅仅只是,开不了口。 也许就是从她自己学会沉默的那一刻起。 长大真是一件糟糕的事,阿姌。 她拿出香包,放在鼻边嗅了嗅,觉得踏实了些。渐渐那种踏实开始自呼吸处向全身扩散,大脑陷入无比轻软的混沌,夜色如潮水般后退。 不知过了多久,隔着闭合的眼睑,她隐约感觉到光。脑袋仍有些发沉,眼皮子一时抬不起,但她听见有人说话。 是纪齐。 早先淳风问他马车的事,他不答,待想好了怎么糊弄,却发现车里人睡了过去。如此少年心事,他从不曾对人讲,但夜里惊鸿一瞥,他心绪起伏,实在需要纾解。于是趁着淳风睡觉,开始赶着车乘着风在旷野中自言自语,将前年跟着纪平入蔚国,如何见到竞庭歌,如何惊为天人自此不忘,连带着心理细节通通讲了一遍。 顾淳风确实睡得深沉,所以此刻只听到最后几句: “你说她要嫁也是嫁慕容峋,这我真不同意。我才十八,前途无可限量,虽不至于为帝为君,要名震天下、受万世景仰却是极有可能的。嫁给君王有什么好,你看我姐,还不是锦绣笼中金丝雀。且我冷眼瞧着,当今君上对她也没那么宝贝。” “你姐那是自找的,可不关九哥的事。” 荒野无人,纪齐一直自说自话,骤然听到人应,吓得险些掉了马鞭。 “你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隔着帘子,淳风狡黠一笑:“我一直醒着呀。一直在听你讲故事。”她张口就来,打算戏弄戏弄那毛头小子。 “不可能!我掀帘看过,你明明就睡着了!” 她睡觉的样子倒比醒着可爱。 顾淳风闻言变脸:“纪齐,我好歹是公主,谁给你的胆子随便掀帘?” “公主殿下,你片刻前还在讲话,突然没了动静,微臣岂有不查探之理?万一出事,还有的救。” “我好好呆在车里,能出什么事?” “那我哪儿知道?这一路都莫名其妙,阿姌不也是在车里——” 他骤然住口,帘子那头果然没了动静。 “喂。” 他轻轻开口。无人答应。 “顾淳风。” “竞庭歌会嫁谁,是否可能嫁你,我毫无发言权。我都不认识这个人,只知她是嫂嫂的师妹。”半晌,声音自帘后传来,语气已经改变,“我那时候这么说,一是凭感觉,二是为呛声。如今我收回这句话。”她一顿,蓦然觉得过去说的许多话,都应该收回, “倒不是因为它不对,只是我最近发现,一个人看到一座山的时候,不过只是开始。你走上山,发现那头有海;渡了海,发现岸边有城;入了城,发现城外又有山,如此往复,不知要走多久,走几轮,才能摸得清规律,找明白方向。有些人可能才走完第一轮,尚没透彻,就用光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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