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几年来她所接受的思维训练,其要义之一是,复杂棋面上,太容易推断出的因果逻辑往往有问题,不可信; 第二,无论从情感或道理出发,她都不该这样揣测老师。惢姬中立于青川三十年,没有功利心,亦无目的感,她的所有智识和研究,都只出于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关于这一点,她和竞庭歌在几年前便统一了认知。 然而万事无绝对。 她脑子有些乱,生平第一次对老师产生的猜疑或者说困惑,叫她非常不安。因为这番出神,她错过了去看顾星朗动作,正前方黑曜石壁再次一分为二向两侧缓缓移动时,她醒过神来。 动静很大。轰隆隆巨石移动的声音在空旷殿中激起回响,她更觉得奇,暗道阁门那块青石怎么就沉寂无声,反而这道黑曜石门开得山呼海啸。 顾星朗回身见她还在呆,有些无语:“又不着急了?” 阮雪音绝口不提对于那满墙青金色骏马的观感,茫茫然望着两端墨黑石门问:“怎么开的?我都没看到。” 顾星朗意外,继而轻嗤:“我又没藏着掖着。自己不看,过时不候。” 阮雪音郁闷,又不能说自己适才为何发呆,着急道:“我刚走神了。反正也没打算藏,你就告诉我一下会怎么样。” 又来。这次她没撅嘴,一脸严肃甚是较真,短短两句话里却满腔满意亲密无间的理所当然。 涟漪顿生,四下荡开,他赶紧将一身架子端正了,肃声回:“带你进来已经是坏了规矩。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无论解谜还是看戏,都归于天意。我当着你的面开了这道门,你却没看到,这也是天意的一部分。” “你还信这个。” “需要信的时候,便可以信一信。” 阮雪音无话可说,只怪自己不懂得取舍时机,又问:“这是第一道?宇文琰设的?” “第二道。” 她自觉进来不久问题太多,的确有失往日水准,但这寂照阁也实在颇多古怪,连顾星朗的话她都快要听不懂—— 明明只开了一次门,怎么是第二道? 见她满脸怔忪,他再无语:“你不是进了两道门吗?有什么想不通的?” 阮雪音眨眼再瞪眼,回头去看那面厚实无比的青石板:“这个也算?这是第一道?” 进阁之时她可没走神,顾星朗明明毫无动作,人一到,门就开,连话都没说半句。这是什么厉害的设计? “到底是宇文琰厉害还是太祖陛下厉害?或者应该说,他们俩都厉害?” 这么不动声色的关卡,能设和能破的,自然都是高人。 但,宇文琰不是草包吗? “都不厉害。”顾星朗非常平静,说完意识到不小心藐视了先祖,又改口道:“我是说,在这件事上。宇文琰那个草包,能设计出什么厉害的关卡?有这般能耐,也不至于被太祖轻易拉下马。” “草包”这个词从严谨的顾星朗嘴里说出来,莫名可爱,莫名少年气。阮雪音嘴角上扬,眸中骤然生出几分明媚。对方却浑然不觉,继续道: “寂照阁关卡是一朝一朝往外加的,传言不虚。但所谓六道门的第六道,却不是谜题。” “那是什么?” “就是一道门。” 如此问一句答一句半个字都不多说的阵势,淡定如阮雪音也犯了急。她不用分析也知道怎么回事,下意识嗔道:“你都带我进来了,就不要纠结了。有什么都说出来吧。不然我怎么帮忙?” 顾星朗心想你要再敢撒娇现在就轰你出去。 阮雪音不知道自己方才“嗔”了,继续追击:“哪怕不是谜题,至少不是普通的门。我往跟前一站,它总不会自己开?”她顿一顿,“想来别人也不行,只有你可以。否则这里不会终日无人把守。” “你倒观察勤勉。所以观星果然是借口吧,那时候你要月华台,是为了。” 阮雪音抿一抿唇,有些尴尬:“都有。观星也确实需要在高处。不是两全其美?” 顾星朗默默摇头,忽然想到一事:“曜星幛能看趋势,是怎样的趋势?比如宇文家气数将尽这种,能预判吗?” 阮雪音想了想,“说不好。从我接手曜星幛开始,没看过这么重大的趋势。且曜星幛的厉害在于观星体系本身的设定,这一点,我曾跟瑜夫人说过。至于能从中看出多少东西,要看使用者的本事。我自问还没到登峰造极的程度,所以也可能是我没看出来。” “如果河洛图与曜星幛有关,你觉得,它能做这种所谓的预判吗?” “如果有关河洛图的传言为真,依照我们猜测,它应该集了曜星幛与山河盘之大成,很可能诞生在后两者之前。更有甚者,这两件神器就是以河洛图为基础被制出来的。为何突然问这个?” 顾星朗犹豫一瞬,开口道:“这青石阁门是宇文珩建的,同你面前这第一道黑曜石门一样。换言之,六道门中的前两道,都是宇文珩建的。跟宇文琰没有半分关系。” 阮雪音每个字都听懂了,然后更加不懂:“一朝修两道,不合规律,且为何第六道是青石?更何况,” 更何况这道是阁门,寂照阁最终落成的一笔,不是小工程,等同于就此结束,不再继续设关卡,“宇文珩是要封上寂照阁?” “太祖也是擒了宇文琰到门口才知道,寂照阁已经封上了。他就死在阁前我们适才站的地方。”
第一百八十二章 寂照阁语(三) 这些事书上没写。 整个大陆皆知,大焱最后一朝国君宇文琰死于顾夜城刀下,但怎么杀的,在哪里,具体情形如何,没有记载,连传言都几不可闻。 原来因为关涉寂照阁。 “那,太祖陛下是如何进来的?迫宇文琰就范?”若如此,这宇文琰也当真昏聩到了最后一刻,横竖都是死,何不守住宇文家仅剩这点宝藏? 不对。 如果他异想天开为保命开了第一道门,就会开第二道,第三道,但顾家却费了大力气一朝一朝解谜—— “这个故事若讲给你听,寂照阁青石门的打开之法就泄露了。所以到此为止。” 你倒拒绝得坦荡。阮雪音不敢得寸进尺,抬步向那壁已经完全打开、此时分立两侧的黑曜石门走去。 “这一道我会认真看。” 同第二道门前情形完全一样,殿屋空旷,墨黑如玉的四壁,红蓝暗影交错,四角烛台燃着莫测的光。 “去吹蜡烛。” 阮雪音挑眉,又吹? 就像一个人反复做同一个梦,她有些恍惚,以至于时间的流动方式都变得不太可信—— 同样的场景,同样的顺序,烛光湮灭之后,青金色线条再次自黑曜石壁上浮出。但这次不是马。 阮雪音仔细盯着看,总共四种动物:蝉,螳螂,雀鸟,鹰。 并没有明确的排列方式,与先前骏马一样。四种动物交错出现在环绕整间殿庭的黑曜石墙上,毫无规律可循,几近零乱。 但必有规律可循。如果每道门的谜面就是墙上这些青金色浮雕。 看样子,也只可能是这些浮雕。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停顿,没有结束全句,因为还有鹰—— “苍鹰在天?” 顾星朗轻嗤:“你对诗呢?还是打油诗。” 阮雪音有些不好意思,微红了脸道:“《说苑》里写的是弹丸在其下(注),这上面没有弹丸,想来是用苍鹰猎雀替代了。”她想了想,很觉妥当,“其实这么讲更好,天地规律,何必把人扯进来?都用飞禽走兽解释反而更客观。” 顾星朗摇头,眼里却止不住星光涌动:“人难道不在天地规律之内?你这个人,歪理邪说一套又一套,倒有些纵横之风。竞庭歌一介女子,能将慕容峋那副并不算佳的牌面打出胜局,想来也是凭借这舌灿莲花之术?” “君上此言有三误。其一,口舌之强在道不在术,再好的口才若没有经得起推敲的道理做基础,就只是耍嘴皮子;其二,纵横一派朝秦暮楚、事无定主,蓬溪山虽无明确规定,老师却并不喜那些反复无常游走于各国的谋士,”她停顿,其实这一点与老师的政见是冲突的,为天下计之人,自然以生民利益最大化为准则,乱世中随时局变化而更改策略,乃至于易主,都不是不可为,甚至有时是必行之事—— 但老师对于谋士易主这件事,却格外深恶痛绝。 “那第三误呢?”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走了神,敛回思绪继续答:“其三,才智高下不分男女,一介女子这个前缀句,君上用得不当。” “惢姬大人把你们教养得太过要强。”顾星朗无奈,继而又道:“或者说你们本身都是要强的性子,而这也是她收学生的标准?” “女子和男子拥有同样高的造诣或本事,这叫要强?” 顾星朗一怔。 “确实不叫。是我以世俗风气而非道理本身论事了。” 阮雪音也怔,然后有些满意,“你真的很好。” 一如既往,她不太知道怎么夸人骂人,来来回回只是“好”或“坏”。顾星朗明白这一点,却还是差点噎住,心道这丫头今夜是要痛下杀手啊,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去。 他正一正神色,决定自救,转了话头道:“你要试试吗?还是我直接开门?” 她犹豫片刻,看着他认真问:“难吗?有可能一夕解开吗?” “如果上一道门的开法你认真看了,或许会受些启发。但,”他认真评估,“几个时辰时间,估计不行。而且你没看过宇文珩那册,对他了解不全。” 阮雪音讶异:“他的你也收了?”进而点头,“也是,若几个时辰便能解开,你们家也不至于花费百年。” 顾星朗闻言微挑眉,终是什么也没说,走向其中一角烛台,不知从何处摸出一个墨黑球体,握在掌中大小正好。她走近两步看,才发现那石球就是黑曜石烛台雕工的一部分,居然可以拿下来。 便见顾星朗拿着石球在两手间往复把玩,同时走回殿中央,举目环顾四壁,似乎在找什么。他意态闲闲,表情甚是自在,就像—— 小男孩捡了石头准备打鸟。还是无论打哪个都会中所以我来选一选打哪个好,那种心态。 片刻后他锁定了目标,朝着东侧石壁有些高的某处扬起手,黑曜石球瞬间脱掌而出,那弧线精准流畅仿佛球体是被定向吸了过去—— 只听一声空脆轻响,石球消失在漆黑墙体和纷繁的青金色线条之中,阮雪音凝神细看,才发现无论苍鹰、雀鸟、螳螂还是蝉,眼睛处都是凹陷,而那颗石球此时落在了其中一只鹰眼里,大小恰适,镶嵌无误。 仿佛信步闲庭,顾星朗继续去其他三角烛台边取石球,球体越来越小,被依次投掷进一雀、一螳螂、一蝉的眼睛里,而它们分别被刻在西、南、北三侧石壁之上,位置不相对应,完全看不出是遵循的何种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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