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庭歌偏头看她,也勾起唇角笑:“你在这些事上倒一向通透灵光,比奉漪强许多。” 绣峦不太好意思,赧然道:“先生谬赞,也是这几年跟着您耳濡目染,偶尔耍两句嘴罢了。” “通透这种事讲天分,学是学不来的。我不算通透之人,我自己知道。”她看着开阔无垠的宛空湖面,少了日光,那湛蓝也变得幽暗深邃,在秋日偶尔扯起的疾风里泛起不见波光的涟漪。 “先生若都不算通透,这世上怕没有通透的人了。”一壁说着,绣峦再次看向静谧深湖中那些独自热闹的鱼,“听说鲤鱼寿命长,活个几十年不是难事,有些甚至能过百岁。” “活得长又如何?像这般吃吃睡睡无所事事,每一天都过得如同一天,不如早死了好。” 时间本身是没有意义的。用最佳方式消耗它才有意义。 阮雪音总不同意这句话。她认为时间本身就是意义。 荒谬。竞庭歌撇嘴,似是赌气般向湖中又撒了一大把鱼食,数十条九纹龙锦鲤像是有些饱了,争抢之势大不如前,姿态也得体了许多。 “谁又惹你了?坐在这里跟鱼过不去。”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竞庭歌懒得回头,想一瞬终是起了身行礼。 果然只有霍启跟着。 于是再次散了架势,踢着湖边碎石无精打采道:“怎么这会儿来了?今日不午睡么?” 自从来了苍梧,她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从前午间补眠的习惯早已不再。但慕容峋是国君,同古往今来任何一位国君无二,睡得晚起得早,照例是要午睡的。 慕容峋并不答话,一个抬眼示意,绣峦和霍启皆退至几丈开外。又伸脚向那些被竞庭歌踢来踢去的碎石,鞋尖一挑,其中一颗石子受力而起,开始在他脚背上起了又落。 数个回合之后,仿佛是玩儿累了,他大力将那碎石踢入湖中,小小一颗,竟在湖心激起巨大涟漪,一圈一圈向湖岸扩散。 “你如今小动作越发多,我如何睡得着。” 他语气与平日里并无二致,总是浑然,总是敞亮,毫无弦外音的随意。 竞庭歌秀眉微挑,扬了声调问:“这回又是谁告的状?哪一桩?” 慕容峋无语:“总共几桩?” “如果是最近几天,只有一桩。”她冷眼瞧他表情,确定是有人奏本,嘲讽之意自眼底升起:“我出宫那会儿丑时将过,大半夜的,倒还有人关注我的行踪?难道他们日以继夜在各大宫门口守株待兔?” 慕容峋面露不豫,声音更不豫:“你既自知是一堆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就该小心些。夜半出宫,一个暗卫都不带,万一有人动手怎么办?” “他们敢。”她目光灼灼回身看他,那一脸坦然不知该被归结为自信还是桀骜,“谁敢动我一根汗毛,便是不要命了。咱们正愁找不到合适由头将他们一锅端了,此刻若有人打我的主意,倒是白白递给你一个绝佳理由。谋害国师,其罪当诛。” 慕容峋越加无语:“我下旨了吗?就国师。” 竞庭歌无谓摆手,“早晚的事。”复又蹙眉,“说起来,真要一锅端了,补上来的人却仍是不齐。今年恩科情形如何?可有堪用之才?” “你先别转移话题。我且问你,大半夜出宫,所谓何事?所见何人?去的哪里?” 竞庭歌对他这种强烈的知晓与控制欲早就见怪不怪,听着这番连环击问仍是蹙眉: “他们既告状,却不知我去了哪里?” 慕容峋无语至极:“他们如何跑得过飒露紫?” 那倒是。竞庭歌紧抿了唇,望着风止水停的幽深湖面半晌,突然道: “我去见了一个人。” “少卖关子。” “阮仲。” 自当年夺嫡战始,竞庭歌便频繁游走于苍梧城内外一众兵营府邸,因此对于她去哪里、见谁、说什么,他很少干涉,只在意安全这一项。但方才这个名字,还是让他觉得非常不适。 “你爪子倒伸得远。如今国内形势,还不够你折腾?”且三更半夜独自去会一青年男子,还是别国王爷,成何体统?他看着那张难以被归类的美丽脸庞,面色更黑。 “已经折腾不出来了。陆现这只老狐狸,表面恭顺,暗地里从未与慕容嶙划清过界线,偏两年来硬是挑不出他半分错处。擒贼擒王,搞不定他,只好直接解决慕容嶙。” 这话他不是第一次听她说。 “怎么解决?你还是想杀他?”想起夏末在肃王府佛堂里慕容嶙那些话,他对竞庭歌早年间的喜欢和追悔未下杀手的恨意—— 他有些头疼。 “你不杀他,是为着对你母妃的承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不会死。咱们不动手,自然有人动手。” 慕容峋心情复杂,湖边赏景会美人顺带兴师问罪的闲情少却大半。半晌方道: “你要借谁的手?” 竞庭歌嘴角一勾,那笑意如晚春清晨压在海棠花上的薄霜,“我刚不是告诉你了吗?” 慕容峋一愣。 阮仲?这是什么局? “他为何要帮我们杀人?” “我没让他杀。” “少卖关子。” 竞庭歌抿嘴再笑,那笑意明明幽深如此刻宛空湖,却没由来透出孩子气,仿佛她接下来要说的只是一场儿戏。 “他计划逼宫。但在国内能争取到的支持有限。我让他尽力去争民心和朝堂风向,兵力方面,我们可以帮忙。”
第一百八十七章 花重风连城 湖欲静而风不止。 慕容峋一双剑眉显著挑起。他不接话,转身回看,确定霍启和绣峦所候之处,距离够远。 然后他转回来,完全敛了逸致,目色炯然看进她眼睛:“我真是将你惯坏了。” 竞庭歌约莫明白他意思。但在她看来,他不该用这种因小失大的思路来评估事情。 “未提前同你说就擅自做这种口头承诺,是我的错失。但机会难得,阮仲这枚好棋,我们必得用了。” “崟国内乱,与蔚国何干?我们为何要趟这滩浑水?” 竞庭歌没好气,“我这两年,简直对牛弹琴。”她鼓了腮帮子,抓一把鱼食用力撒向波澜横生的湖面,“蔚国要争天下,打算怎么争?就凭夙缅谷那些囤兵?” 接下来的话她说得极轻,似乎不愿被哪怕半缕湖风传走只言片语—— “只有两种思路。要么,扩张蔚国势力,来日与祁国一决高下;要么,与崟国联手,一致对祁。无论哪种方式,都需要时间;而无论哪种方式,我们都要参与崟国这场兵变。” “我不明白。”他费了些功夫尝试,仍觉荒谬,“如果要通过吞并崟国完成扩张,放任他们内斗消耗,再行出手,不是更好?如果要联手,崟国那边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我们何必一上来就站队?阮仲,”他蹙眉,眼中不屑一闪而逝,“他有多大能耐?如果没成呢?我何必因此得罪阮佋?” 竞庭歌望着漂浮在幽蓝湖面上那些无人问津的鱼食,数十条九纹龙锦鲤已经四散而去。倒是些饱足自知的,她默默想。 慕容峋见她不言,继续道:“他一个要逼宫的人,在自己地盘上尚攒不够支持,还要借助外援,就这点本事,如果是我,便不会押注。” “阮佋生性多疑,崟**权集中,他要争取兵力,不是易事。但说到底,他成与不成,我并不在乎。我只是要借此,让蔚国兵士名正言顺入崟国境。” 慕容峋心下微震,“此举何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霍衍的兵练得如何,也该试一试了。” 秋日湖风骤然萧索,裹挟着对岸枯叶自西向东扫荡过来。慕容峋变了脸色,死死盯着那些风漩中凌乱的枯叶,语意沉沉:“你是说,攻打崟国?” 竞庭歌面色如常,走近两步至他身边,耳畔恰及对方肩头,“是智取。如此机会,千载难逢。” 比湖水更深的沉默。以至于风声竟隐隐透出激昂意味。 “且不说我们胜算几何。如此动作,你让祁国怎么想?” “你以为我们不动崟国,顾星朗就会觉得你偏安一隅毫无野心?” “我即位以来,一直是这么做的。” 竞庭歌轻嗤:“我们是在尽力低调,但时局如此,没人会真的将表面态度当回事。顾星朗更不会。他是看牌面的人。我来了苍梧助你,这两年你落实新政颇有成效,蔚国势头正劲,怕是早就被他列为了头等隐患。” “壮大本国,不见得就有争天下之心。我们还没准备好,无谓过早暴露心志。只要我们不动作,他就是猜忌,也不能怎样;一旦出兵崟国,这对立之势可就摆在明面上了。” “所以我们是去襄助锐王殿下。”她目光明亮,一字一句吐得清晰,“蔚君陛下受锐王求援,派兵相助,乃义师。” 求援?援什么?援逼宫篡位发动兵变?这叫义师? 但他顾不上纠缠这些细节,举目望向哪怕阴郁却依然高远的苍梧天空,继续推进:“所以呢?踏上崟国土,你待如何?入了锁宁城,又当如何?假设天遂人愿,阮仲顺利登基,结果也是联盟。何来智取之说?” “如果阮仲在这场兵变中死了呢?如果最后两败俱伤,阮氏父子齐齐殒命呢?” 跟先前一样,她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听在慕容峋耳朵里,却变成了一团浆糊。或者说,他将它们处理成了一团浆糊。 “你说什么?” 因为那拎不清的浆糊感,他能想到唯一的接话方式,只有反问。 “如果一切顺利,他们都会死。阮仲,阮佋,阮佶,还有慕容嶙。” 论杀人,慕容峋战力强劲。但论杀心,他自忖不如兄长慕容嶙,恐怕,也不如竞庭歌—— 有时候他会想,或者因为她从未亲自动过手?因为无须动手,只凭脑子构思,所以谁会死、谁得死这种话,总能比较轻易从她嘴里说出来。 说出来了,自有人执行,她只须等待结果。不成,再起一计,再杀,直至目标达成。 这一点他早就见识过。 那张且明丽且婉媚又隐隐透着端肃的脸,与此刻湖风天色都相衬。他转眼去看,蓦然想起她入苍梧城那日,似乎也是这样的阴天,马车停在他的睦王府前,她下来,就像携了满城的风。 如此美丽桀骜又带些肃杀气的姑娘,他游戏人间十八年,未曾见过。 而她当时看起来,最多不过十五岁。 她走到他面前,声音凌然也如苍梧终年不止的长风,她说: 我叫竞庭歌。来帮你入主御徖殿。 若非这名字耳熟,而她满眼声势夺人如山如海,他几乎要以为是谁设计的一场明目张胆美人计。 后来她告诉他:“你爽快一笑迎我进去,我便知道没选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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