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没告诉她的是,他爽快迎她进去,不过因为她美貌又特别。他着迷于世间一切美丽之人事,尤其与众不同的那些。至于御徖殿那句话,他当时并没有听进去,更不觉得这小姑娘能对这场夺嫡大战造成影响。 直到御徖殿高大的红木门轰然打开,他跨过门槛只身进去,眩晕中回头再看—— 长阶下乌泱泱跪了不知多少人,竞庭歌就站在最前面,烟紫裙裾飞扬一如她入城那日,脸上笑意却比当年退了三分桀骜,多出五分泰然。 那年她十八岁。 记忆开启,旋即关闭,交错纷繁不过瞬息。宛空湖面依旧应风起波澜,而她在等他发问。 慕容峋无比熟悉这样的对话路径,很快开口道:“若不顺利呢?” “那么如你所言,继续联盟呗。” 对于这种轻描淡写近乎玩笑的论事法,他已经非常习惯,就像他无比习惯她那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自信,或者说自大。 “慕容嶙又与此何干?你这是打算,一石几鸟?就凭崟国这场兵变?” “待时机成熟,我自会去说服慕容嶙。他会带着蔚国的军队,踏上崟国的土地。”言及此,她有些满意,忽又想起什么,神采飞扬的脸上掠过淡淡阴影,“但距离那一天还有些日子。在那之前,需要做另一件事。”
第一百八十八章 连城机心转 两年前慕容峋命人收拾静水坞时,怀揣的,完全不是如现今谈话氛围般的严正心情。 按照他规划,庭中与湖畔都被栽满了垂丝海棠,阳春一至,整片宛空湖浴在层叠渐变的明粉之中。他本更属意樱花,但苍梧风大,樱花易落,思来想去,具备不相上下美感又没那么容易被摧折的,唯有海棠。 而在垂丝海棠和西府海棠之间,他选择了柔美更甚的前者。 这一度让竞庭歌非常恼火。她不喜春日,更不喜那些消磨心志的旖旎花海与阳春莺啼。她承认那些垂丝海棠很美,读书累了,看山河盘乏了,偶尔望一眼,颇有怡神效用。 但不是这么一整个春天,连续两三个月铺天盖地围困她。 那绮丽春景就像一双深遂的茶棕色眼眸,晃晃然注视过来,满腔热烈心思沿着宛空湖畔袅袅蒸腾,避无可避。 茶棕色瞳仁,一直是慕容家的标志,族中绝大多数人继承了这项特征。 慕容峋也不例外。 那双茶棕色眼睛此时正盯着静水坞前庭中那棵高大梨树,随之而至的是已经被重复了很多次的不满: “你不喜海棠明媚,加几棵素净些的,稍加平衡也便罢了。偏在显眼处栽这么一棵梨树。”他蹙眉,“你可知,青川大部分人家是不在院子里栽梨树的。” 因为意头不好。梨通“离”,民间忌讳多,而这一说久负盛名。 竞庭歌白他一眼,再次说道:“我这些年,果然是对牛弹琴。连上个月在像山烽火台边的推心置腹,也是白费功夫。” 慕容峋一愣,这才想起那天夜里那个相当详尽的故事中,那间客栈,那场师徒邂逅,那初春时节命运转折的一天,惢姬出现时就站在庭中一棵刚抽芽的梨树下,阮雪音说出“庭歌”二字时,也站在那棵梨树下。 就是这样的一棵么? 他回头复看,已经十一月,满树空荡枝桠,上面稀稀落落耷拉着些将坠未坠的萎顿黄叶。 “便是在这种位置?” 竞庭歌点头:“差不多。我记得是。总之是在庭院左侧靠大门处。” 那么你们三人相遇的意头也不好,怪不得如今天各一方,经年难见。他默默想,没有说出口,转而道: “这里是蔚宫,静水坞虽远离各殿,到底是我一个国君精心布置的,怎好与那间破烂客栈相提并论?你不若改种几株翠竹在此,权当致敬师门。蓬溪山不是以竹海闻名于世?怎么着,都比这棵梨树强。” 竞庭歌不愿在这些小事上费神,懒懒答:“放它在这里,最能提醒我是谁,如何能有今日。自那以后的每一天,都是在回报那一天。”她继续朝前厅走,并不回头,“还要说什么,抓紧时间,我忙得很。” 慕容峋气短,心道我堂堂国君都不似你日理万机,一壁又想起先前湖边所谈,更觉烦闷,三步并两步冲将上去,抢在前头跨过门槛,同时拽了她手臂一路拉至桌边按到座椅上,开始发难: “你与阮仲,何时开始联络的?” 座上人无语挑眉:“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也要讨论?” “快说。” “半年前吧。” 慕容峋语塞。数道思绪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他勉强排了主次,沉声道: “你怕是激进过了头。” “方才在湖畔已经说过,此计不成,尚有退路。灭崟不成,还可联盟。主动权在我们手上,并不冒险,何谈激进?” “那为何一定要在两年内行动?顾星朗确非好战之人,但他坐在霸主的位置上,本就对我心存戒备,岂容蔚国这般挑衅?我们出手干涉崟国内政,无论出于什么意图,都不可能不引他注目,万一——” “以顾星朗的性子,不会轻易为他国争端出兵。”她出言打断,并不准备听他的万一,“且有战封太子这个前车之鉴,他会更加审慎。就算心知肚明我们图谋崟国,他也未必会救。就凭阮佋这些年来的所言所行。” 慕容峋心下微动,定定看了对方半晌,因为她坐他站,所以是俯视: “你真的想好了?那毕竟是你母国。” 竞庭歌极平静,也仰起脸定定看他:“蓬溪山没有国别意识。五年前我就同你说过。老师也不自称崟国人。我是孤儿,身世不可查,保不齐我原本便不是崟国人。就连我师姐——” “就连你师姐身为崟国公主,”他太熟悉她的讲话方式,下意识顺着那语气接话,“届时也可能,不会救阮家?” 竞庭歌自知多言了半句,只以沉默作答。 “所以阮雪音入祁宫,真的不是为崟君做事。”尽管早有准备,他还是止不住满心失望,“所以你毫无顾忌谋划攻崟。” “话已至此,我无须再瞒你。她去霁都,主要目的确实不是助崟。至于崟国内乱,她会否插手,蔚国取崟,她会否相救,我并不确定。我也不在意。” “她人在祁宫,又居夫人位,就是想出手,也很难。”他心下再动,“但她能影响顾星朗吗?” “我不知道。” 慕容峋不满意这个答案,再进一步:“那她会帮顾星朗吗?毕竟是夫君,天长日久——” “我不知道。” 这个答案,非常糟糕。半年前在沉香台,她言之凿凿阮雪音不会帮祁国;上个月在像山顶,她的不知道也仅仅针对那两人的感情状况。 但此刻这句不知道,说的是,会否相帮。 “所以,这是你着急出手的原因?你担心阮雪音,终有一天会倒向祁国?” 极罕见地,这道题竞庭歌答不了。她是真的不知道,也便无法结论。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怀揣了这层思虑,自五月初那只鸟从霁都千里奔袭来传话开始,她就莫名焦虑—— 对于阮雪音的立场、当下的想法和未来可能发生的变数,她反复告诉自己,无须在意,更不必焦虑—— 不太奏效。不止一次,当她走在宛空湖畔,站在沉香台上,看着苍梧夜晚高阔的天幕上繁星如坠—— 阮雪音到底为什么突然要查封亭关的事,是在祁宫发现了线索、出于蓬溪山传统好奇查案,还是为了顾星朗—— 这个问题不受控制,一再杀入脑海,渐渐竟形成不定期造访的思虑。 但五月时候,那只鸟明明说,他们几乎没见过面。 如今又怎样呢? 如果上官妧当真同她父亲定期联络,或许相国府,会有与此相关的消息。
第一百八十九章 百转千山鸣 “你不能直接问她吗?” 见她反常竟至于无言以对,慕容峋忍不住追击。 竞庭歌正大脑飞转,被这句问搅得一头雾水:“什么?” 慕容峋无语:“问你师姐,究竟什么打算,会不会为了顾星朗与你为敌。” 她蹙眉,扬脸看他仍居高临下杵在身前,“你不能坐下说吗?这样俯视别人很威风?” “确实。”他扬眉,牵出一个明灿灿笑容,“感觉不错。尤其这么看你。”一壁说着,他顺手拉过最近一张圆凳坐下,仍旧杵在她面前,“所以呢?你不能用粉羽流金鸟直接问?” 竞庭歌不满意他的坐法,秀眉再蹙:“哪有坐在人跟前的?你能去对面吗?”她下意识往后挪自己,同时用眼睛示意圆桌另一侧她的正对面。 “你让我坐,我已经照办了,休要得寸进尺。” 竞庭歌的猖狂还没有到对国君再三发号施令的地步。于是忍了一时憋屈,肃容道:“我说过,我们从不讨论这类问题。且她帮与不帮顾星朗,不影响我谋划。” “那你着的什么急?两年内取崟,太过荒唐。阮氏立国于青川,已经三百年。” “所以也该亡了。”她转头,目光越过厅门看向前庭那棵萧索梨树,“刚也说了,照目前思路,灭崟只是最佳结果,若生变数,有路可退。” “太仓促。不可能。”但凡坐着,他都习惯性要撑起左肘,此时是圆凳,没有扶手,他将左臂撑在了桌上,“如果你一定要借阮仲,让他等。” “他等不了。” 慕容峋挑眉:“我若没记错,他今年才二十二岁。阮佋年初刚满四十九,也还没老糊涂。他有何等不了?” 竞庭歌微微张口,欲言又止,终是道:“每个人谋事皆有缘故。他的缘故等不了。” “缘故?逼宫的缘故不就是君位?等不等,等多久,也就是在那个位置上多坐几年少坐几年的差别。他要统领一方,这点耐心都没有?”他更觉不满,“如此心性,恐怕还不及他父亲。你这盘局,不太行。” “我再说一遍,咱们不是要押宝阮仲。只是要趁乱入局再搅局。若天时地利人和,能搅出一个上佳结果;若差了机缘,也是进可攻退可守。乱局才有机会,风平浪静能搅出什么花来?”她失了耐心,摆摆手道:“罢了。总归不是最近的事。在他动手之前,时局是否有变尚未可知,先说到这里,你心中有数便好。” 她没有回答那句关于“缘故等不了”的话。慕容峋意识到了。但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取代了这份好奇,以至于他语声里赫然多出几分沉郁: “我若不来问,你打算何时说?” 竞庭歌一怔,想了想道:“也许明年?或者临近他动手前两三个月。” “你倒有信心,我会立时答应。” 那沉郁嗓音里竟有些冷然意味,竞庭歌莫名:“为蔚国好的事,你有什么不答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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