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音认真思考片刻最后这句论断,“不是没有。” 竞庭歌一愣,撇嘴道:“这些我看得没你多,你骗我我也一时反驳不上。总之,虽可理解,终归不寻常。说好听了是祁君陛下同纪氏亲厚,不分彼此;说难听了,”她一顿, “搬出相国府可就离纪桓远了,纪氏脊梁在纪桓,淳月长公主这个天大的眼线,去都去了,岂有不在相国府守着的道理?这个逻辑,纪家人会不明白?” “纪家人或许偶有这类揣测,却未必会一边倒地这么想。纪氏随祁太祖打天下,乃皇族以下第一高门,因着祁国实力,称其为青川第一高门也不为过。长公主下嫁入府居住,说是君上眷顾,完全合理。” “所以咯。”竞庭歌灿笑,“他们下不了定论,拒绝一边倒,我却可以费些口舌放大这种猜忌。今日两位关键人物都不在,纪家那头是暂时使不上力;但淳月长公主就在跟前,我提醒提醒她这些暗涌的存在,她与她夫君婆家这番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来回,总不是坏事。”她笑意不减, “女子嫁了人,多少会在意些情意深浅假假真真,凭她是怎样人物——毕竟要与她共度余生的是枕边那个人,而不是生她养她那座宫室。你说对吧?” 阮雪音无法立时判断这番论断的合理程度。但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确为诛心之要义。顾星朗也是这么做的。 谋之道,自搅局始。 马车抵达同溶馆,并未停留太久。阮雪音送竞庭歌上楼入得房间,马不停蹄折返回了宫。 未时将近,挽澜殿。 “我以为你回来便要去补觉。” 她面上仍是清淡,只眉眼间像藏了心事。 竞庭歌伤得严重?那也是自找。他暗忖。 “怎么了?” “我收回那句论断。”她道,“早先我说我老师和你老师应当没有瓜葛。” 顾星朗一怔,方想起来夕岭之时,因着纪桓夜里一席话,他特意问了她这一题。就在秋水长天那方龙榻之上。 “怎么了吗?”他淡淡然看她,波澜不惊。 “我在相国府看到一面花墙,”她停顿,觉得不必详说,“那花品种虽不是蓬溪山独有,却该不多见。” 却该。而非一定。盖因她下山不久,过去出的远门加起来不过四五趟,所到之处有限。 此一番断言,全基于书本和浅显阅历。 “花而已。”顾星朗神色不变,“你也说了,并非蓬溪山独有。据此推论,是否杯弓蛇影了些?” 的确。 但—— “纪相曾外出游历?二十年前?” 顾星朗眉心微动。全不可察。“长公主告诉你的?” “嗯。” “同此事有何关联么?” “若我记得不错,纪相二十七八岁时候官拜四品御使中丞,虽不是重要得半刻不能离其职的位子,但自古在朝为官者,未得君令岂敢擅离职守?更遑论外出游历。再何况,他是纪桓。” 若非要事,绝不可能随便离开霁都。 “是有这么回事。”顾星朗答,意态闲闲,“彼时我应该尚在襁褓,并不清楚,还是稍大些听兄长随口提过。” 如果“尚在襁褓”并非他障眼法,而是事实,那么纪桓出门该是秋天或冬天,最早也是夏末。因为顾星朗生辰在七月。 “去的哪里?” “长公主没告诉你么?她长我三岁,自幼与纪平在一处,如今又居相国府,比我清楚。” 以攻作守。 他该是怕顾淳月已经编了一套话诓她。所以不答。恐说法不一致漏了馅。 所以不是什么游历,而是要事。 重要过探究纪桓与老师的可能纠葛。 也恐怕不是祁南。 不能对她说的行踪—— “是崟国么?” 顾星朗定定看着她。 “如果是整整二十年前,如果是崟国,”阮雪音也定定然回看他,“那么就在当年十一月,发生了东宫药园案。”
第二百三十七章 东宫药园 永康四年,十一月二十二,崟东全境初雪。只是初雪,却从第一日起便浩瀚如鹅毛倾城,暴雪连下了九天九夜,势头之猛,近百年不曾见。 至第十日雪停,从来路无冻死骨的锁宁城内也出现了尸骨,当然是无家可归者,亦在城中偏僻处。而无论城里还是乡间百姓都忙于料理自家事务,哪怕听了些传言,依然无暇打听,更没功夫议论编排。 传言说的是,东宫药园内所有人,在十一月二十二当日,初雪降临之前,被全部处死了。 东宫自来是国储居所。 东宫药园,顾名思义,乃太子设立的药园。青川植被丰富,植物种类繁多,不同地域皆有独具特色的可入药花草,哪怕气候水土条件不那么优渥的蔚国,也有非常拿得出手的宝贝,比如参。 所以青川民间,常见药园;除了药材商人或医馆,不少寻常人家也会在庭院里种上些常见而无害的药植。不大一个园子,药比花多,许多人也因此将自家花园戏称为药园。 此一番光景,起于地域特色,兴于医药人家,最后风行民间,成为这片大陆上常态。 风从四面八方来,在上升过程中遇阻忽止—— 到了有一定实力的富贵门户,其家中反而鲜见药园,究其缘由,或因这些人家不缺钱、不缺权、不缺人情,大都习惯了用以上三者任一来解决问题。 ——若非有志趣或有情结,实在没有将花园打理成药园的必要。 盘桓上升的风遇阻,绕过一众高门大户,至皇室又再次吹起来。 偌大的青川有成千上万户人家,有成千上万个名副其实或有名无实的药园,但国家,只有四个。 所以皇室药园,也只有四个。 皇家专设药园,说温和些是为药材品质,说犀利些是为杜绝风险。青川四国皇室都有自己的药园,举世皆知,只不过全被秘密设在了宫外都城内某处,不为外人所晓。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崟国第六朝。十九岁的皇太子阮佋入主东宫。 青川出现了第五座皇室药园。 东宫药园。 阮家自然是有药园的。就在锁宁城内某个隐秘处。 而东宫药园设在皇宫里。东宫内。 为了增加一个空间够用又在太子起居范围的园子,东宫进行了扩建。如此大事,自然也经过了当时崟君的允准。 这也是东宫药园自诞生起便充满神秘意味和传奇色彩的原因。 一个本就有药园的皇室。一个终将继承大统的储君。却大费周章扩建居所设药园。还得到了父亲支持。 时至今日,依然没人敢说东宫药园的存在曾酝酿了一些怎样的可能,又或埋葬了一场怎样的筹谋。但青川三百年来,如此奇事再没发生过第二次,东宫药园四个字,变成了一个明确的指称。唯一。排他。但凡提起,绝不可能弄错。 这件事在当时,原本也是少有人知的。崟宫里下了禁言令,不许议论,更不许外传,但这般动静,宫人们岂有不私下议论之理?有议论就有温度,有温度就不可能不蒸腾不发散。 除非这个地方无进无出,或者有进无出。 偶有人出宫又或机缘巧合进了趟宫再出宫,一来二去,不消几日,传闻便就了位。 爱凑热闹,爱嚼舌根,唯恐太阳底下无新事,此乃群居者天性。 尤其太平时节。 皇室新鲜事,更是百姓们最乐于反复咀嚼的下饭菜。 太子扩建东宫另辟药园,此为色香味俱全的一道合格下饭菜。但还不至于惊艳。 毕竟只是药园。青川百姓最不陌生的就是药园二字。或许太子殿下热衷草药,又不方便时常出宫,这才辟出一方天地供自己深造呢? 无公害下饭菜,嚼完也就过了。 真正让这座药园名垂青史的,是它神秘了整整十年,尚未熬至谜底揭晓时,突然没了。 永康四年十一月初二,东宫药园失火。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从药园一路烧到正殿,整座东宫,付之一炬。 若非不止一人坚称他们亲眼看到了化作废墟的东宫,根本没人相信这场火能抵住皇家队伍倾尽全力的水龙攻击而连烧三天三夜不灭。 最初发现的时候,药园已是一片火海。水龙出动,所到之处都不过只实时压低火焰高度,于灭火毫无作用。更离奇的是,从药园至正殿并无相连不间断的林木或木制建筑,火势却畅通无阻一路蔓延至东宫内所有殿宇,速度之快,远胜灭火队伍手中喷勃的水龙。 到第三日夜里,最后一把火烧倒了太子书房,火势终止。而日以继夜作战在第一线的兵士们都觉得,那火是烧得再无可烧了才自己灭的。与他们所作努力没有半分关系。 此类细节皆来自传言。 目击者或自称目击者的描述。 无论有多少夸大或编造的成分,大火照亮了锁宁城云层厚积的夜空,半个崟东都能看见—— 的确是烧了三夜。 永康四年,阮佋即位为君的第四年,距离他十九岁入主东宫设立药园,刚好十年。 那一年更早些时候,他唯一的嫡子、早早便册立为了太子的阮佶,突发重病,高烧不退,好容易痊愈却伤了脑子,就这么从耳聪目明的八岁小太子变成了今日世人口中最不堪用的储君。 没过两个月,东宫失火,彼时太子在御花园玩耍,幸免于难;其他死伤状况,宫中讳莫如深,但可以肯定的是,负责打理药园的好些人都逃过了一劫。 因为他们死于二十天后的那场秘密行刑。 秘密行刑也是传闻。唯一能勉强算作事实依据的是,有人声称亲眼看见那几人的尸首被拉去了屺山附近的乱葬岗。 总共四位。 就在初雪降临之前。 以东宫药园之特殊之神秘,一朝焚毁,连带着整个东宫也焚毁,更险些殃及小太子,君上震怒以至于下处死令,并不难理解。 从时间上看,行刑之日为十一月二十二,距离事发首日已经过去二十天,说明崟君阮佋并没有即刻定罪,而是花了些时间查证。 也就是说,经过十几日调查,最终他判定,责任就在那几个打理药园的人身上。 所有这些,依然是来自当时外界和此后二十年源源不断的揣测推断。 而对于崟君阮佋而言,永康四年是太难捱的一年。皇太子受损,东宫药园焚毁,便在处死了那几个罪魁祸首当日,暴雪忽至,九天九夜—— 他即位以来遭遇的第一次天灾,也是崟国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雪灾。 曾有好事者玩笑说,东宫药园的案子怕是判错了,否则不会天降大灾为枉死者喊冤默哀。 往事随流水。 前尘尽飞烟。 东宫药园的出现究竟意味着什么,其突然焚毁的结局之下又是否另藏玄机,它存在于世的十年三千个日夜里,哪怕名满青川,却始终没有一个人能说出里面种了些什么药植,负责打理的又是些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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