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烧断的引线另一头已经沉默跌落青草地。 线轴还被纪晚苓握在手里。 顾淳风、阮雪音和段惜润先后抵达当场。气氛难言,她们没有靠太近,皆立在不远处看那些火焰灰烬归于夜色深湖。 “珍夫人,”顾淳风开口,语气叵测,“你上午那会儿怎么说来着?若神灯在空中自燃,化为灰烬湮灭,说明放灯者所念之人没能接收到感念?” 段惜润有些呆。 这般情形她在白国见得不少。实在也正常。但此时气氛,此人此景,莫名叫她忐忑。且十几只风筝入空,除了自己和阮雪音没挂神灯,所有燃着灯笼的筝都没事。 “老人们是这么说的。”半晌,她答,同早上那句一模一样,又下意识问:“瑜夫人是在念谁?” 纪家合府,至亲皆在,过两个月长公主诞下麟儿,更是三代同堂之大喜。 一念至此,她正要莫名。 而蓦然反应。 顾淳风看了阮雪音一眼。 阮雪音回一眼,沉默,半晌道:“还得请珍夫人去向瑜夫人稍作解释。”再斟酌,“便莫要讲这么玄乎了。灯火燃于空中,本就容易引燃纸张绢帛,此为常识常理,惜润你在白国见得多,最有说服力。” “就是。”淳风忙附和,“放个风筝挂些灯而已,哪里这么讲究了?依我看,根本就是风助火长的原理,这种放法,十个里面八个都得燃起来。”也向段惜润, “这纸鸢是她旧物,宝贝如命,珍夫人你缓着点儿说,也别说太多,多说多错。”又转头扬声向草地上众人,“行了行了,今夜就到这里,收拾一下,准备各回各家。” 段惜润已经全然反应。她自觉有责任,不敢耽搁,赶紧往纪晚苓那处去,又暗庆幸这些个老人言没再对宫中其他人讲过,此时解释起来也好发挥。 顾淳风和上官妧的神灯都已飞到了极高处。照白国习俗,她们各自将引线剪断,神灯渐隐,汇入星辰,又终于没入夜色,该是去了天之涯海之角。 阮雪音没挂神灯。那条鱼也飞得极高,渐渐失了踪迹,直至完全不可见,她拿过剪子也切断手中引线。 “嫂嫂你这放的根本就不是神灯,”顾淳风凑过来,一撇嘴,“干嘛学我们剪线?” 阮雪音不置可否,“已经飞得这样远了,难不成还要拉回来?” 顾淳风想一瞬,点点头,“也是。不过你为何不挂灯?无人可悼么?” “无人可悼。”阮雪音答,理所当然。 顾淳风眨了眨眼。她父君是健在的。老师和师妹也都好好活着。崟宫里那几个兄弟姐妹—— 她所知不多,但猜也猜得到,恐怕有等于没有,以阮雪音性子,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母亲呢?她这般想着,也便开口问出来。 “没见过。没法儿悼。也不知该不该悼。”换做从前,阮雪音不会答这句问。但许是因为已经和顾星朗讨论过,或该说,直面过?她此刻不觉得难。 顾淳风听罢,觉得有些难。这话可怎么回呢?母亲哎,还有该不该悼之说? “我过去一下。”却听阮雪音招呼,就此终结话题,抬步往草地北侧段惜润那处去。 纪晚苓已经离开。段惜润俨然完成了劝说,正同几名婢子仔仔细细在收筝。 青金色颜彩点睛的百鸟朝凤筝。机不可失。 沈疾过了来,站到顾淳风近旁。 “殿下的神灯放得可顺利?” “顺利。刚剪了线。”顾淳风随口答,旋即反应,转头看他,“你不是整晚在,都瞧见了?还问。”又盯半刻对方那张黝黑坚毅的脸,“纪齐那个臭小子,你可盯紧了,我埋,”再顿,声量更低,“他全程在场,知道的比你还清楚。我真是后悔,不该叫他帮忙,九哥当时为何让他送我去边境?我——” “自然。殿下放心。”沈疾接口,适时而及时,“君上安排自有其道理。既作安排,便兜得住。”又看一眼淳风,神色难得复杂,“殿下还像从前那样多好。这些事情不好玩,不理会也罢。” 顾淳风怔了怔。 “真的可以吗?”她看着他。 囿于尊卑礼数,也囿于男女之别,沈疾很少直视顾淳风。少年时极偶尔有过几次,去秋在边境受她威胁一定要带阿姌去像山算一次。今夜为另一次。 四下无人,春夜湖风穿过初盛草木漫过来,他踟蹰一瞬,抬眼直视她, “殿下想可以就可以。人在任何情形下都是有选择的。” 人在任何情形下都是有选择的。 顾淳风心下重复。 那时候在冷宫,阿姌也对她说过这句话。几乎一字不差。她说完,留了嘱咐,又赠香囊,自此离开,再也没回来。 “沈疾。”早春初暖经不起夜深,湖风一过而再过,终于带了些凛,“到今日,我经过的为数不多那些事,你通通知道。该不该理会,要不要懂,实话讲我并没有想明白。但有一点,我想我是完全懂了。”她顿了半刻, “人在任何情形下都是有选择的。这句话是个伪题目。凡事皆有利弊,择一些利,忍一些弊,合起来就是一个人的选择。择利弊而已,所以你们说,有选择。”她再顿半刻, “不是这么简单的。人不能只靠道理活着。人还有心,有情,有自己的相信和执念。把这些也加进来,有时候就只剩下一个选择。只剩一个选择,不就是没有选择么?” 沈疾默然许久。直至湖风更凛。 “君上不会希望殿下这样的。” “以前不希望吧。”顾淳风道,转而去看夜色中呼蓝湖水,“他什么都知道。一定明白。”
第三百一十章 旧时燕过,欲说还休 顾星朗在折雪殿寝殿内写字。 书案就设在西侧五斗柜旁。说是为偶尔处理公务或写写画画,事实上,迄今为止他从未在此理过任何事。所有事情都始于挽澜殿而终于挽澜殿。 至于写或画。他入了此间,心思就都在人身上,实在也没有任何写字作画的逸致。 故而阮雪音回到寝殿见他居然埋首在案边,颇觉惊奇。 “比我以为的要早。”顾星朗道,并不抬头。 自己离开时沈疾仿佛在湖畔同淳风说话。阮雪音暗忖。所以今夜的事还没有报过来? 她考虑一瞬,开口道:“瑜夫人的神灯燃了。那只旧筝也焚毁了。大家都有些失了兴致,好在已经放得够高,剪了灯便纷纷回了。” “哦。”他答。依然不抬头。 阮雪音看他片刻,“你已经知道了。” 也是。以他作派,人不至,消息却灵通,怕是那筝刚燃不久便得了信,哪里需要等沈疾回来。 “那只纸鸢困了她多年。毁了也好。”他终于搁笔抬头,“人总要向前看。” 此一句过分自然。以至于熟稔。再至于亲昵。 你也在等她放下朝前看么。阮雪音心道。放下旧人旧事,朝前看。到活着的人身边。 顾星朗未觉得这句答有何不妥。他朝不远处茶桌努了努嘴,又眼巴巴看她,“口渴。” 阮雪音顿了顿。终是什么也没说,转身去茶桌边斟了大半盏回来递给他。 顾星朗埋头喝茶。 场间寂静不太寻常。 “听说你修过那只筝。” 一忍再忍,恐怕已经忍了好几个月? 而终于没忍住问。 顾星朗半口茶险些喷出来。 这种事晚苓不会自己说。 淳月也不会多这个嘴。 这个顾淳风。他暗骂。至今仍未将她嫁出宫,简直近年来最大失误。 “是修过。”他干咳,“你既听说了,想必知道经过。那是三哥与她的旧物,她宝贝得紧,终年护着。不修不行。” 是要修,却未必得你亲自修,还是熬了个彻宵第二日黑着眼圈去秋猎的修法。 自然因为人重要。不得不亲自修。 心下一通转,究竟没露半个字;想问他明日是否要去披霜殿看看,犹豫再三,也不敢问。 顾星朗见她发怔,也有些怔,思前想后,转了话头道: “你不会放风筝?听说笨得可以。” 倒是事无巨细。阮雪音再忖。怕是实时呈报。 等会儿。 笨得可以是谁说的?谁能说这话? 只有他能。估计听了呈报自己脑补总结的。她气鼓鼓。 “不会。”遂答,“蓬溪山几无平地,没法放。老师亦不喜欢我们玩儿这些闺阁气太重的游戏。” “风筝最早可不是用来玩儿的。” “嗯。”阮雪音应,仍是心不在焉,又自觉这般无精打采好没骨气,要么问,要么干脆别在意,七上八下算怎么回事? 一番抉择,终是做了缩头乌龟,她开口另起话题,不再提那只旧时燕, “今夜的百鸟朝凤筝你也听说了吧?” “嗯。”顾星朗答,莫名松了口气,“好看吗?” 他今夜没去,一因要批折子,二因,也是主要原因—— 如此盛况,半个后宫皆在,事实证明,最后是整个后宫皆在。他不方便出现,怎么处理怎么别扭,干脆便不去。放风筝不是宫宴,能避则避。 阮雪音自然明白。 “好看。很有气势。风筝本身也制得极精美,不像逾百年之物。” 顾星朗点头,“此筝我早年间听过,却终究只是个玩物,没太在意,不成想白君倒让惜润带了来祁宫。之前没听她提。” “你最近,仍是每隔十余日过去喝茶么?” 每隔十余日,顾星朗会去采露殿喝茶,春来蔷薇将开,也顺便待花赏园。此一项早已经同阮雪音报备过,甚至有时候她也同去—— 一月间顾星朗曾同段惜润有一次长谈,具体内容,没人知道,但该是讲明了心意情意与坚持。至于后者是否接受,接受了多少,不好判断;总归到目前为止,偶尔几方共处,还算融洽,而顾星朗着力在营造某种亦家人亦友人的关系氛围。 当然很难。毕竟身份名位摆在那里。 也很怪异。这里是祁宫后庭。 “嗯。”他答,“前天刚去过。你最近怎么不去了?” “以后你去,我就不去了。”很像查岗,明明已经占了天大的便宜。而人家只是喝个茶。 不与人分享夫君居然叫占便宜。她暗忖。最不讲理是皇家。 顾星朗点头,“随你。总归只是喝一会儿茶聊几句。”他顿了顿,“也不知道这般做法,到底算不算最妥。” 太无先例可借鉴,完全开皇室之先河。 “对惜润来说,”阮雪音略斟酌,方接口,“把话说清楚好过不明不白地猜或等。”但确为死局。她心知肚明。惜润已经入宫,若非奇巧契机,此生都不可能离宫改其四夫人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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