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忖跪了搓衣板的男人怕是火气大,暗摇头,转身颠儿颠儿忙去安排。 再半刻,顾星朗从房中出来,阮雪音跟在后面,颊边似有烟霞色。 自没人敢看,沈疾目不斜视。顾星朗一迈步一抬眼见他端正在廊下,当即明白,淡淡道: “到偏厅来。” 偏厅在正殿西侧,大片窗户亦朝西开。春末夏初,白日变长,戌时未至,正是暮光满窗棂之际。 顾星朗与阮雪音围圆桌坐下,晚膳还没上来。沈疾立在不远处,英武姿态被暮光拉得格外长。 “坐。”顾星朗开口,指一指南侧矮几旁乌木椅。 “臣不敢。” “叫你坐就坐。”顾星朗弯了弯眉眼,“还一句话没说,紧张什么。” 接下来要谈的内容,阮雪音已有九分预设。她颇觉无所适从,不确定自己坐在场间是否妥当。 “上回你言温执于淳风不合适,拐弯抹角,最终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当时朕就有数了。” 沈疾将将坐稳。 闻言又要起身。 “坐下。”顾星朗沉声,右手在桌面上无声划拉。 缺杯子。阮雪音冷眼瞧,很想去矮几处拿一盏茶杯过来给他转。 “淳风许你,自然千般好。婚后我们想见她,也容易。”一字一句说得慢,显得日色慢,时间都缓了流速,“沈疾啊,”他忽叹,“你知道朕顾虑什么?” 沈疾坐在暮光里,影子被拉得更长,半晌答: “他日时局生变,沈疾重任在肩,可能给不了公主长久安稳照料。” 顾星朗唇角勾起来,似乎欣慰,“你从来话不多,但事事拎得清楚。”依然慢,又顿,“朕今日当面问你,便没打算瞒你,确为这层考虑。”他移目去看地上暗金光线, “淳风这个人,天真以至于傻气。长了一张机灵脸,伶牙俐齿不饶人,其实傻气,是个年过二十依然赤子心肠的小女孩。” 准确。阮雪音心道。忍不住抬眼瞧暮色中顾星朗的脸。 “定珍夫人薨逝之后,她和小漠一直跟着朕。朕虽比她大不了几个月,不知为何,一提及她婚事,总有种嫁女儿的感觉。然后开始纠结,一遍遍看拟了又拟的花名册,怎么看怎么不满意,细思量起来,谁都不够合适。” 他极轻叹一声, “抛开方才那层顾虑,坦白说,你是最合适的。淳风的性子,高门大户不一定吃得消。大部分世家公子自有一套宜室宜家逻辑,哪怕碍着她公主身份对她纵容有加,”他抬眼复望沈疾, “朕并不希望她的一世安稳,仅仅来自夫家出于忌惮甚至惧怕的恭敬。朕希望她获得一个好姑娘应得的美满姻缘,获得夫君的真心喜爱和全力庇护。”他温然一笑, “你我少年相识,已逾十年,以我对你的了解,”他突然改了称谓,“你中意淳风,那么上述种种,你都能做到,且会做得很好。” “君上。”沈疾开口,声音发沉。 分明有慨叹。但阮雪音忍住了没转头去看。人在动情动意时,该不喜欢被旁人细观神色。 “最重要的是,你知道淳风的来路。定珍夫人薨逝时你已在宫中,见过她嚎啕大哭模样。去年阿姌出事,你亦知始末,”该是碍着阮雪音在场,他没详说, “她从十二岁到今日,所有重要时刻,你都多少见过,甚至参与过。相比这世上大部分男子,你更容易理解她。理解,才懂得疼惜。知道来路,才好给她归途。” 他一口气说了太多话,仿佛自觉矫情,摇头又点头, “相比可能存在的风险,自然是这些最要紧。今日回宫路上,我也问了她意思,”他微笑,眉眼弯在暮光里分外好看, “嫁娶是大事,不急在一时。明日起,但凡她去骐骥院练马,或者往箭亭练箭,都由你教,也别三天两头让纪齐替了。只一点,”他正色, “注意礼数。”
第376章 岂能长轻衫 红绿黄白的膳食流水价进来。 涤砚走在头里,招呼几名宫人依次将碗碟羹肴摆好。 暮光中那场隐有些托妹甚至托孤意味的对话,迅速被热气喷香淹没。 就像某些长久蛰伏、永远沉默的远方叹息,总能被现世欢腾迅速淹没。 时间卡得竟一丝不错。阮雪音默观涤砚敛首安排。却又完全没有在偏厅外等候过的痕迹。十五年跟随顾星朗,别说事事上心,哪怕不用心,也很难出错了。 “君上交代,臣谨记于心。” 待宫人们皆出去,沈疾起身告退。 “去吧。”顾星朗点头,举箸,不再多言。 涤砚奉旨送沈疾出去,然后外间候着,无须再进来伺候。 偏厅中只剩下顾星朗和阮雪音。 两人安静吃了片刻,阮雪音浅声道: “你方才说得很好。” 顾星朗不置可否,“哪句。” “都好。真心,理解,来路和归途。” 顾星朗一顿,停了夹菜势头转脸看她, “推己及人罢了。我对你就是。” 阮雪音一笑,“我知道。” “都会过去的。也都会有好结果。”他复点头,转回脸扒拉米饭入口。 暮色西沉,梧桐的黯青叶影混入夜色。 他扒拉米饭的样子真是好看,也值得记一辈子。阮雪音默默想。 第二日依然天晴。 午后沈疾往灵华殿接顾淳风同去箭亭。自有阿忆跟着,出宫门,淳风主仆在车里,沈疾在车外。 柴一诺于未时三刻入挽澜殿,一身天青色常服,丰神飘洒,文武皆宜。 “朕总觉得,你从二十岁开始,模样就再未变过。” 两人对坐正殿茶桌边,顾星朗举杯浅啜,温然含笑。 “君上哪里话。已非少年时了,臣自己知道。” “今年也才二十六,已非少年时,亏你说得出口。” “夜来忽梦,少时击鞠,远如前尘。”柴一诺也笑,“上有父母需尽孝,下有稚子待教养,自己公务亦多,想事事尽责求好,有时候,真感捉襟见肘。” “堂堂骠骑将军府,有的是人帮手,你就抓大放小,把不必要的事交与旁人做。每日公务毕,问候父母,亲近妻儿,总是有时间的。”顾星朗再笑, “你这般条件都捉襟见肘,让天下间一众为养家奔命的男子情何以堪。” “君上说得是。”柴一诺点头,“只是这朝堂事啊,” 就此顿住。 “叫你过来喝茶,”顾星朗继续浅啜,不动声色,“就是听你发叹的。欲言又止什么。” “君上。” “行了。好好跟我对坐在这里,”称谓骤改,“也无第三人。说说吧,这些日子闹成这样,你倒不参与,半句意见也无。” “后庭恩宠乃君上家事,臣何来意见。不该,亦无必要。” “明哲保身。”顾星朗随口,只像玩笑,“你父亲呢,也作此意?” “是。”他答得果断,“柴家世代为武官,满堂皆将士,过分复杂的心思,生不出,也折腾不来。一定要说心思,不过是保家卫国,为君上尽忠。” “旁人说这话,多少显得刻意。”顾星朗微笑不减,“但柴家人说这话,必发自肺腑。朕毫不怀疑。” “君上方才问臣意见,臣答曰君上家事,”柴一诺沉声,“同样发自肺腑。不同的人看同一件事,限于智识高下和处事策略,包括立场站位,会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 “你的意思,以你,甚至你父亲的智识、处事策略和立场站位——此为家事,只须朕自己定夺而无须臣工参与,就是你们的结论。” “是。” “但以其他人的智识、处事策略和立场站位,结论是关涉国事,甚至根本就是国事的一部分,他们言擅宠之害,忧邦交之虞,你听了这些,依然没意见?” 半晌静默。 “君上若有上佳对策,”柴一诺轻声,“此事也可以不关国事。” 顾星朗微眯眼,“所以你不觉得,朕专宠珮夫人是个问题,甚至白君之怒,也可以忽视?” 再半晌静默。 “臣是觉得,至少到目前为止,问题不大。如果是子嗣,君上与诸位夫人年纪尚轻,来日方长;如果是邦交,君上待珍夫人,”一顿, “就臣耳闻,并不算不好。白君此怒也并非天下皆知的邦交事故,而是小道消息,说明当事人还没有怒到欲与君上、与我大祁冲突。那么有转圜余地。” 语势骤止。漫长静默。 “没了?”顾星朗慢声问。 “回君上,以上,便是臣的意见。”他敛首看杯中清亮茶汤。 “子嗣,邦交,”顾星朗依旧眯着眼,“朝局呢?瑜夫人乃纪相掌上明珠。” 五月风入殿。碧色茶汤荡开几不可察半圈涟漪。 柴一诺抬头,“君上。” “抛开少年事。只论朝局。”顾星朗很快接。 柴一诺与顾星磊年纪相仿。在顾星朗等人还是小屁孩儿的岁月里,鲜衣怒马少年时,说的便是他们。 以至于数年过去,霁都皇室高门各项赛事最精彩的瞬间、最厉害的纪录、最广为人说道的种种画面,其保有者,始终也是他们。 顾星磊与柴一诺领队击鞠、为对手为挚友那些日子,留在所有人的记忆里。 留在顾淳风送香囊的记忆里。 也留在纪晚苓经年不散的梦魇里。 故而柴一诺所看到的,有关顾星磊、纪晚苓和顾星朗三人间若有似无的少年羁绊,也必定与旁人不同。 因为那个时候,他站在顾星磊旁边。 那么今日局面,顾星朗为君,纪晚苓为夫人—— 他没法评断。不妥,不当,不好说。 所以顾星朗言,抛开少年事,只论朝局。 “就臣所见,纪相大人并无意见。”对纪晚苓不受宠并无意见。 “但于情于理于颜面,都该有意见。” “君上既然,”顿住。 “往下说。” “臣有一问。”半晌方再开口,“君上此刻坚持,是一时,还是一世。” 自然指专宠之持。 顾星朗淡眸看着他。 “若只是一时,不急处理,时间自会消弭争论。但若很长,不止瑜夫人,每位夫人的境况,大祁皇族的传承,都会成为问题。” “从这个层面讲,你是同意朝堂上意见的。” “是。” 顾星朗笑了,“要问出你全部想法,当真费力。” 柴一诺起身,“君上恕罪。” “坐。”顾星朗声音也淡,笑意如风暖,“霁都城里的话也都听了吧。” 柴一诺坐下,身姿较方才更正且直,“是。” “怎么想?” “君上是问——” “立后。你觉得谁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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