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三哥意外薨逝,替他择了这条路,他也许就等着成年,出宫开府,做一辈子逍遥王爷。如果三哥需要帮忙,他也会尽心辅佐。 就是自出生起便能看到的,那条他该走的路。母后希望他走的路。 他突然觉得母后当年那番话,或许真的也是在保护他。或许在母后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该走的路,没有哪条更好;她的两个孩子,能在各自的既定生命轨道上走下去,稳稳当当,甚至相互扶持,已经是最好。 他从来没想过,也许母亲也并不觉得为君之路就是更好的路。 他有些释然,复又看向她,眸中星光变得柔和。 “不可惜吗?” 她知道他在说,一身本事却无所用。 “我四岁入蓬溪山便开始修习跟观星相关的所有,同时读史、学医,其实并不知道为什么要学。但天长日久,我在做这些事的时候里获得了快乐,觉得丰盛充实。我以为这也是一种有用。有用和无用,到底以什么标准判断,这是一个问题。” 顾星朗点头:“一个全然自由的人,可以这样去看待事情。但对有些人来说,不能换角度,没有选择,只能往前走。” “君上登基那日,看着满朝文武、霁都皇城和绵延的大祁江山,心中在想什么?” 顾星朗回忆一瞬,看着她平静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注)” 他的眼睛因为说这句话变得更亮。 她的眼睛却因为听到这句话骤然亮起。 “青川尚武,都说能征善战者方能坐拥这万里河山。但雪音认为,能讲出这翻话的君主,才配得上天下之主四字。了不起。” 时间仿佛静止,连天上明暗交替的星光似都凝在了盛光时刻。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睛,因为霎那间的灵犀,心中无比安宁。 涤砚已经候在御书房中有一阵,未时已过,他得送阮雪音回去,进来时远远看见君上与珮夫人正说得投机,一时没敢打扰。此时见他们似乎安静下来,赶紧步上露台道: “君上,未时已过,该送夫人回去了。” 时间重新流动起来,他们这才意识到还有很多事没说完。药的事,上官妧的事,河洛图的事。这就是为什么每天一个时辰永远不够用。说着说着,话题便会偏出十万八千里。 不等顾星朗回答,阮雪音起身一福,两人目光相接,意思了然:明晚再说。 涤砚侧身,那抹深涧水山林色便翩然出了挽澜殿。 如此夏夜,极其平常,就像千百年来任何一个夏夜。繁星漫天,晚风在长廊、树林和每一座殿宇间传递花木虫鸟的窃语,明明不是橙花盛放的时节,那种香气却久久留在穿过挽澜殿那些夜风中。 顾星朗仍坐在露台上茶桌边,看着远处那弯弦月下沉,最后挂在一棵梧桐的枝叶间。 纪晚苓在披霜殿自己的寝殿中,从红木柜里拿出一只风筝,看上去已经很有些年头。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夏夜,她十岁,和一众皇子公主在夕岭行宫避暑。那天夜里风也这么大,穿过夕岭苍翠的山林沙沙作响,她觉得可以放风筝,宫人们却告诉她没有夜里放风筝的道理。 后来顾星磊带她到栖梦湖畔的草地,那里空旷,便于奔跑,也不会有大树挂住风筝。就是这一只,从颜色到形态都极普通的燕子,她不知道那晚他从哪里寻来的。但那或将是她此生放得最高的一只风筝。因为太高,几乎消失在夜色里。是顾星磊把它拉了回来。 前尘往事,在同样的夏夜被同样的晚风吹过来,人却不似夏夜风,年年月月,总有归期。 上官妧坐在妆台前,任细芜一点点替她卸着头饰。来祁国近半年,她向来不算白皙的皮肤居然白了些,看来南边三国女子皆肤白,确与气候水土有很大关系。但今夜的风,却很像苍梧的风,迅疾而带些凛冽,以至于这个夏夜,都突然很像苍梧的夏夜。 段惜润在庭院里给蔷薇浇水。她坚持亲自打理那些花,不仅因为花,更因为送她这些花的那个人。与上官妧一样,她也极爱惜容颜,白日里怕晒黑,于是都在夜里浇水剪枝。风有些大,吹得娇嫩的蔷薇花瓣洒了满庭。 顾淳风想起月初出宫,去西市坊拿为天长节准备的贺礼时,在泉街遇到那人。她迄今看过气质最好的男子,不过是三哥和九哥,他们一个如灿烂千阳,一个如朗月清风,且都天分卓绝,已经是她所能想象世间男子的极致。 那人却似乎不输她两位兄长,那么冷峻甚至有些阴郁的样子,居然不叫人害怕或反感,反而有种气吞山河之势,让人心生敬慕。那天的风也像今夜这般大,他的竹斗笠被吹起来,她一直忘不掉那张脸。 阮雪音坐在疾驰的轻辇上,风将鬓边发丝缠起来拍在脸颊,她捋一捋,抬头看见满天繁星,只有极淡的薄云偶尔遮住星光。崟国的星空没有这么亮,天也似乎没有这么高。她生命里的很多个夏夜已经过去,在那一千多个夜晚里,没有哪一夜如今夜这般。 她似乎遇到了一些极珍贵的瞬间,心中又无比清楚那些注定只会是瞬间,倏忽到来,转而逝去。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所有人和事,终有一天将与自己完全无关。 人生便如时间本身,似一条长河,偶有交会,最终渐行渐远。到她返回蓬溪山那日,不知这祁宫里是否还是这些人,是否还有这样的夏夜。 那弯弦月从挽澜殿的梧桐枝上掉下来,挂在了另一段更低的枝头上。露台茶桌边已经空无一人,只有那两盏被用过的白玉杯,在月光下泛着极似月光的莹白清辉。
第四十五章 明月不知心底事 自景弘四年始,每月二十六是淳月长公主回宫省亲的日子。历代公主省亲的规矩虽各不相同,也因人而异,但这样的短周期、高频次实属罕见。主要因为顾星朗即位时年纪尚小,所谓长姐如母,因此即便淳月出嫁那年当今君上已经十七岁,仍然设了这样的规矩。 顾星磊排行第三,淳月第五,顾星朗第九。顾星磊薨逝,对于顾星朗而言,至亲其实只剩淳月一个,因为他们都是定惠皇后所出。 顾淳月性子内敛持重,跟他们三人的母后很像。就连对于那个流言,她的态度也一直微妙:从未表达过怀疑,亦从未表示过相信。 缄口不言。 相比淳风一边倒的明确信任,淳月的沉默有些叫人失望,但这很符合她从小到大的行事风格。且无论是否疑心过,她终究会站在自己的嫡亲弟弟这边,助他守护这顾氏江山。 姐弟俩从未明言,但当初顾淳月提出要嫁纪平时,顾星朗便知道她的用意。 和纪平自幼相识的情分只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对方是纪平,纪家大公子,最可能继承名相纪桓的衣钵。 纪氏几代忠良,是大祁名望最高、权势最盛的士族。这样的家族,当然要笼络,更要提防。 而对于纪家而言,长公主下嫁,自然是无上荣耀,哪怕这皇恩或许并不单纯。 忠良之人不怕窥视,亦不怕考验。只要你真忠良,且能代代延续。 “前些天君上抱恙甚至取消早朝,淳月心急如焚。又听说挽澜殿设了禁制,除侍疾的珮夫人外任何人不得探视,好几天竟是半点消息也无。”她眉头微蹙,似乎再次陷入前几日的焦虑情绪中,又有些责怪意味,放低声量道: “这么严重,好歹让涤砚来跟姐姐知会一声。这几日大好了,也不见你报平安。若不是晚苓那日回来,姐姐至今还云里雾里不知所以。” 顾星朗眉心微蹙:“她也跟姐姐说了?” “当然没有。她每次回来就呆不到两个时辰,用过午膳便得回宫,多是花时间陪伴双亲,哪里有空与我这个嫂嫂闲话。不过是纪桓大人怕我着急,略转达了几句。”她饮一口茶,复又看向他:“听君上的意思,姐姐不能知道吗?” 顾星朗见她真有些动气,缓声道:“生个病而已,哪里又有多要紧?总归没过几天也大好了。” “纪桓大人虽只寥寥数语,淳月亦能听出彼时情况凶险。好在太医院那帮人没白拿这么些年俸禄,这张玄几也是个有用的。” 顾星朗松下一口气,心想纪桓总算没多说阮雪音的事,却听得淳月继续道: “不过君上此次为何指明珮夫人侍疾?她——” 她没再往下说,因为这层担忧自阮雪音入宫便广泛存在于顾氏皇族所有人心里。一个拖长音的“她”字已经表达了全部意思。 “姐姐放心。” 淳月看着他,点点头道:“那便好。世事无绝对,尤其是本就没有定论的事情。但多一层小心总是好的。” 顾星朗微笑,将藕粉桂花糕推至她面前道:“也就每月二十八姐姐入宫,朕才命小厨房做,快用些吧。” 淳月笑道:“说起来相府里真做不出这个味道,也不知是藕不对还是桂花不对。”说着便拈一块放进嘴里。 “每次让姐姐带些回去,你又不要。” “为了我喜欢吃这藕粉桂花糕,又不满意相府里做的,三年里纪平已经换了十几位点心师傅。因着我上个月夸赞了新师傅手艺,总算消停些,若是见我从宫里往回带,说不得又要折腾了。” 顾星朗满意道:“纪平待姐姐很好。” “他一直待姐姐好,少年时候便是,你尽管放心。”此时四下无人,淳月在称谓上也放松些,“倒是你,我瞧着天长节夜宴上晚苓为你画那幅山河长卷,很是用心,你们,可是缓和了不少?” 顾星朗没有立实回答,他在犹豫是否将顾星磊案子的新进展告诉她。除了晚苓,这件事合该她知道,但—— 解释起来确实复杂,又要扯到阮雪音,且毕竟还未水落石出,于是只答道: “确实好了些。” 淳月颇宽慰:“如此甚好。去年她说要入宫,我也没多问,此事姐姐有责任。还好她来了只是使性子,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她犹有余悸,叹气道:“她那时候钻牛角尖,若真要做什么,现在想起来也是后怕。” 顾星朗拍拍她手臂安慰道:“晚苓一向识大体,不会冲动行事。你弟弟也不是普通人,懂得保护自己。姐姐无须将所有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三哥离世已经七年,想来她也渐渐接受,不会继续偏激下去。无论如何,少年绮梦,得偿所愿,姐姐替你高兴。你耐心些,多给她点时间。” 顾星朗淡淡一笑:“姐姐还当我是小孩子。成年人的世界里哪里有多少得偿所愿,不过是尽人事,但求心安。” 淳月怔了怔,柔声道:“这几年你又沉稳了不少,似乎,也冷淡了不少。”她心情复杂,不知是喜是悲,“你对晚苓,已经不那么执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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