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音点头:“莫说宫内,就是百姓家的院子,像犬蔷薇、依兰这样的花木也不多见。蔷薇种类千千万,珍夫人殿中那些个个都比犬蔷薇出名,观赏价值也更高。至于依兰,这种花喜欢温暖的地方,多分布于白国,祁、崟两国也有。可瑾夫人是蔚国人,庭院里竟种了三棵。” 她突然意识到这个推断也有漏洞:“还是说,这些依兰树先前就有?是我想多了?” 顾星朗思忖片刻道:“确实是她入宫后移栽进去的。那时候,她说她一定要闻到此花的香气才能安睡。” “可是依兰这种树,在苍梧那样冬季漫长又严寒的地方,是活不下去的。换言之,蔚国境内不太可能栽种依兰树。因为栽了也活不过半年。她怎会对这种花的气味形成依赖?” “你猜测她通医理,那么是否有可能,她了解这种花,喜爱它的气味,托人来南边三国寻得,再以特殊方法炮制留下气味?” 阮雪音想了想道:“也不是没有可能。这也是我接下来要对君上说的。” 她再次用笔尖指向纸上,“犬蔷薇泡烈酒,饮之;马鞭草、依兰提取花油入香料熏之,或入香炉焚之,或以水扩香令气味弥漫室内,都会达到同一种功效。” 她圈出这三样东西,写下四个字:使人情动。 顾星朗脸色一变。 阮雪音却面不改色,继续道:“迷迭香本身并不具备这种效力,可一旦混入马鞭草或依兰花油,会让后两者效力加倍。”她圈出迷迭香,最后笔尖指向曼陀罗: “曼陀罗有剧毒,但少量使用泡入酒中,饮之会助人牵动情绪。比如有人在哭,你会更容易跟着他哭;有人大笑,你也更容易跟着大笑。比酒本身更让人有醉感。” 她终于说完,放下笔,抬起头,神情倒还自若,只是两颊边隐隐泛起了红晕。 顾星朗脸色却不太好看,盯着她沉声道:“你说还有问题要问我?” “是。” “问。” 阮雪音略一踟蹰,脸上红晕更深,但表情沉静:“入夏后,君上每每宿在煮雨殿,会否饮一种叫做嫣桃醉的酒?” “她说是她苍梧家中的特酿,每年入夏玫瑰盛开都会制作,最近这一坛是她亲自酿制。这酒虽有些烈,但清甜馥郁,入口花香满盈,夜里小酌一杯确实不错。” “那君上每每喝完,是否有其他感受?” 顾星朗看着她:“你知道你在问什么吗?” 他目光炯炯,比星辰更亮,此刻打在她脸上,让人心慌。她稳一稳心绪道: “适才说过,君上可以选择不回答。” 比夜色更静。挽澜殿内似乎连空气都停滞了。 “确实有。” 他突然回答。“但很难界定是否因为酒,或你说的室内香气。我既然留宿,有些事情自然会发生。” 阮雪音听懂了这句话,面上更红,但仍继续道:“但君上不只有瑾夫人一位夫人,可以对比。”
第四十三章 夏夜解语(下) “要说室内香气,她那里向来比别处香,她自己也一身玫瑰气。” “可煮雨殿的寝殿内却不是玫瑰香吧。” “确实不是。” “君上可识得这种香气?” “不识得。” “君上留宿煮雨殿,与留宿采露殿相比,”她再次顿住,觉得实在很难开口,又突然觉得自己何必深究这件事,还和他讨论? 因为她要查药的问题,便不得不摸上官妧的底。而此刻还加了一条,她很想验证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 但她问不出来。 “会不同些。在煮雨殿。” 他知道她想问什么,踟蹰片刻,还是答了。 阮雪音愕然望向他。 “这就是你想听的答案?” “此话可真?” “我既然答了,就没必要骗你。” 阮雪音仍是有些难为情,顾星朗的尴尬却在开口回答前已经被克服。 “你可知在宫中使用这些秘术,无论谁,都是要掉脑袋的。” 阮雪音意外:“这不能叫秘术吧?” “这还不叫?” “如果是秘术,君上不会浑然不觉。从药理上讲,这些方法所带来的效力都不算强,跟真正所谓秘术,也就是坊间流传那些,没有可比性。从实际症状讲,刚君上已经说过,只是感觉略有不同,却并无不适。一切都在可控范围内,对身体亦无损伤。说得直接些,这些不过是锦上添花的手段。为的,也不过是邀宠,或者固宠。” 进入论事状态,她逐渐忘却尴尬,只脸上红晕还未褪尽。 “我的理解是,你刚奏了她一本,如今又在为她求情?” “适才不是奏本,此刻也不是求情,只是就事论事。我确实不太喜欢她,但不会因此说有失偏颇的话。” 顾星朗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君上下次去煮雨殿,可否看看寝殿后的区域,是否有园圃,或种植了其他植物?虽说从规矩上讲不太可能,但我今日毕竟没有看到。” “你认为你跟我说了刚才的话,我近来还会去煮雨殿?” 阮雪音一愣:“为何不?” “如果是你身边的人对你用手段,无论是否带来损伤,你会如何看待他?” 阮雪音默然片刻。“可她毕竟只是为了固宠。这难道不是后宫逻辑?我虽也不赞同,但历朝历代,这样的事还少吗?” “邀宠的方法很多。在这宫里,除非是不想承宠,否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法。但方法本身就是一种选择,足见一个人心性。这种事情,惜润便没有做。” 阮雪音无话可说。因为他是对的。她也这么认为。 “无论如何,我不希望因为我说了这些话,致使她受冷落。也许我想多了,一切只是巧合。” “我其实不太明白,你这种在意出于什么心理。同情心?” “如果惜润说的是真的,那么她待你是真心。至少是真的关心你。如果因此被你厌弃,对她不公平。” “一个对你使手段的人,能有多少真心?而且,这后宫中一共才几个人?她便如此费力固宠,你就没想过为什么?” “为什么?” “我尚不清楚。但这世上的事情,动机不足的用力过猛就是问题。至少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她来自蔚国。” 顾星朗并不惊讶于她接的准确。“你清楚就好。” 阮雪音看着他,眼里泛起星星点点的微芒,就像湖水泛起涟漪:“你确实厉害。” 突如其来的赞美叫人猝不及防,顾星朗一时不确定她是褒是贬,稳住神色道: “何出此言?” “整个青川都认为崟国最不安分,也理所当然以为你最在意崟君。但君上似乎对蔚国同样忌惮。明明从国力上看,蔚国是最弱的。” “但从牌面上看,蔚国已经不是最弱。” “的确。” “我一直很想知道,五年前竞庭歌为何下山入苍梧?” 阮雪音沉默。倒并不完全因为有关蓬溪山的事不能说,更因为这件事讲起来颇费劲,还会牵扯到一些别的事情。 顾星朗对于她的随时沉默已经习以为常,无所谓道:“哪天你觉得可以说了再告诉我。” 阮雪音不回答,转而道:“我入祁宫是为向君上借一物,之前已经说过。” 来了。 顾星朗不动声色:“你要借什么?” “河洛图。” 说这三个字的时候她认真盯着他的脸,不想错过任何表情变化。 但他没有表情变化。 “你知道?” “算是知道吧。” 阮雪音略一思忖,“因为这祁宫里值得我来借的只有它?” “这个只是原因之一。”顾星朗饮一口茶,语气似在说一件寻常事:“你入宫的头两个月,日日在宫中转悠,唯独没去过寂照阁。这还不明显吗?” 阮雪音恍然:“是我大意了。跟肤色的事情一样,刻意就是问题。这还是你教会我的。” 顾星朗笑笑:“承让。” 阮雪音叹息:“我们随老师闭关蓬溪山十几年,与人打交道太少,学了很多,实战经验却几乎为零。很多道理,确实要实践起来才能发现问题。”她看向挽澜殿内那些高大的悬铃木,夏夜晚风带来泥与草木的清新之气,“想来我师妹当年初入苍梧,也应该遇到了不少问题。” “看她这几年在蔚国的表现,这些事情应该难不倒她。”顾星朗闲闲道,“论谋略,你们俩谁更厉害?” 阮雪音一直在说话,此时亦觉得口干,拿起白玉杯小口小口啜着茶,缓缓道:“这个问题我很难回答。她用三年时间帮慕容峋赢下四王夺嫡之战,这两年又辅佐新君治理蔚国,颇有成效。论战绩,我是绝对及不上她的。但若只论实力,我自信不比她弱,至少也能打平。” 在顾星朗至今二十年的人生里,他确实没见过能这么说话、能说这种话的女子,何况她还很美。 美丽且**的女子不是没有,晚苓就是,而且已经非常突出。 但阮雪音已经超出了这个时代对于女子美且有才的定义。她,以及她的老师,她的师妹,拥有的不是才华,也不单是才学,极可能是不输于男子的才能。 她此刻坐在这里跟他谈的事情,包括之前那几场聊天所表现出她对人性、对世界的理解,甚至超出了大祁许多朝臣。 他看向她,眸中星光涌动: “可惜她入蔚国做了谋士,你却来这里做了夫人。你们的实力高下,恐怕永远无法被证实了。” “为何需要被证实?” “不被证实的实力,如何能叫实力?” “需要被知晓、被认可、甚至被仰慕的实力,才需要证实。这三项我都不需要。”
第四十四章 忽而今夏 顾星朗心中微震。曾几何时,他也这么想。 “且这青川四国中,崟、白、蔚任何一国都可能需要我这样的谋士,唯独祁国不需要。因为祁国有你,只论谋略,我和我师妹都未必如你。这也是老师说的。” 这是一句严重恭维。 他眼眸里再次掠过星光,嘴角不自觉就要上扬,到底忍住了。 “如果有选择,你愿意做夫人还是谋士?”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如果不是老师替我选了这条路,我也许就在蓬溪山一直呆着,最后活成她的样子。这样也很好。” 他再次心下一动。 十四岁以前他也没想过这种问题,以后要怎么样,成为谁。 很奇怪,他是皇子,且是天赋卓绝的皇子,倒也心怀天下,只是没那么心系朝堂。人世间的尔虞我诈,阴谋算计,他从小就以最近的距离看,如果可以选择,父君那样的人生非他首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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