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填满了阮雪音识海。方才都发生了什么,上一刻又说了什么,至少在此刻,她全无印象。只命悬一线般悬着最后的意识照办: “只有你。” “从前,当下,以后,一直是。”他再咬她耳垂。 “从前,当下,以后,一直是。”她跟着念,残余意识终被拽着坠入永夜。 大雪朝着破晓纷扬而去。夜愈黑,北廊之下也燃尽了最后烛火,只西廊与二层楼阁之上还在煎熬。 竞庭歌曲着的双腿已经麻了。慕容峋睡得沉,脑袋更沉,酒气染透裙缎,一个多时辰来没换过姿势。 她越坐越觉得冷,且困,终于脱下斗篷拉过来半截被子裹了全身,稍一侧趴在矮几上阖了眼。 东廊下一片深静。纪晚苓和顾淳风的房间早已经熄了灯。但淳风没在床榻上睡。 她同沈疾坐在窗边就着庭中光亮看雪。从午夜入丑时,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她和阿姌的回忆,那些仗剑天涯的梦。 “殿下想过的这种日子,适合同臣回不周山。”沈疾说。 “好啊,求之不得。我早烦了关在宫里,从小就烦。” 沈疾没说话。 “知道,你不能不管九哥,要扎根霁都一辈子了。”顾淳风仰头,抬手捏住他鼻子,“我开玩笑的,你怎么回回当真。” 沈疾亦回回由她捏鼻子直至一口气憋得再憋不住。 顾淳风知道那是多久,在他张嘴呼吸前松了手。 “若无君上,我不会认识更不可能求娶殿下。”他默默调息。 顾星朗是因,淳风是果,自然便不能得果弃因、过河拆桥。 这些话她也听了不止一回。原是玩笑,无须多论。“不周山好么?除了冷。” “很美,低处有丛林,高处有草甸,三月时村子附近的高地会开成片的桃花。桃花开在高山上,与霁都尤其宫里的完全不同。” “格外美吧,美得天高海阔。” “嗯。” “怎么生活呢,那么个遗世之地。” “牧马放牛羊,也便有肉有奶。酒自己可以酿。果蔬是少,比不得外面,更比不得宫里,但——” “但能在那么个地方自在生活,想去哪里去哪里,想下山进诸国游览诗酒仗剑都可,果蔬少算什么。” 是。沈疾嘿嘿笑起来。 “那就祈愿至少有这么个机会吧。等事情办完,成了婚,你跟九哥告个假,咱们回去小住几日。” “好。” 顾淳风仰着脖子,沈疾低头看她。 “该亲了。”她小声。 沈疾下意识往窗外扫。 “都自顾不暇,没人理咱们。”淳风一凑挨上他唇角。 沈疾抬左手扣住了她后脑勺。 丑时终逝。 顾淳风斜偎在怀睡得昏天黑地,沈疾须值夜,不能阖眼,抱着她依旧看窗前落雪。 不周身也落雪,但来得快去得更快。这样漫长而细致的夜雪,他下山后才得见。 破晓了。 众人陆续重入楼阁用早膳是在辰时之后。纪晚苓最早,阮仲其次,顾淳风再次,竞庭歌抱着被子从旁侧小厅出来时,三个人都瞪直了眼。
第500章 羡仙 竞庭歌张嘴欲分辩,未及出口,慕容峋哈欠连天也走出来。 顾淳风下巴掉桌沿。 “昨晚送了被子。”竞庭歌略咳,难得解释,“这会儿来拿。”又瞧三人围桌正吃喝,转话头道: “都这么早。” 便听木梯上脚步声再起,是顾星朗,神采奕奕浴着日光入厅堂。 竞庭歌张望,继续转话头:“她呢?” 自然是问阮雪音。 “昨晚累着了。还在睡。” 轻描淡写,却字字真切,足叫所有人意会“累着了”三字之深意。 都把人折腾得起不来床了还这么大火气?顾淳风耸了耸眉,暗忖此话分明说给阮仲听,分明挑衅。她素不知顾星朗幼稚,今早算是开眼,且一开便是大眼,不忍直视。 阮仲夹菜的手果然滞住了。 竞庭歌嗤一声,颇嫌弃看一眼顾星朗,抱着被子径直出去,被慕容峋拽住衣角: “去哪儿。把早饭吃了。” 高大健硕一身玄衣的男人这般拉姑娘衣角,实在滑稽,竞庭歌嫌弃得头都懒得回,“放被子。君上这是做什么。”一侧身将衣角从大掌中拖出来,又不情不愿回身一礼。 众人都有种静静看你们展演之心情。 竞庭歌快步下楼回屋。 楼阁上一顿早饭吃得明枪暗箭,北廊下阮雪音睡得筋疲力竭。 睡梦中磋磨进犯,无休止的冲撞,偏身心相抗,躲避又逢迎。 脑中炸起烟花,神魂被撑到极致最后离开躯壳。 顾星朗掀开床帐便见她深蹙着眉。夜里分明睡得安稳,早些时候他起来时也不曾这般焦灼。 怕是快醒了。将醒未醒,意识回归,起了梦魇。 什么烦心事愁得这样。东宫药园? 他坐下凑近轻唤她。 脖颈间粉痕与新鲜时已经两样,淡的变淡,深的更深,锁骨边齿印仍清晰可见,交错在洁白雪缎上如深掩的梅。 嘴唇还有些肿,也便比平日嘟得厉害些,气鼓鼓的,似初春的蕾。 顾星朗自知昨夜失控前所未有,说全不懊悔是假的;有意不去回想,晨间醒来确也模糊了不少印象,以为就此蒙混过去便罢了—— 此刻人证物证当前,暴行不容闪躲,他清咳,再喊阮雪音不由得矮了气势。 “起来了。”他尽可能温柔,一如素日清醒时。 阮雪音睫毛颤了颤。 他伸手摸摸她脸颊,又拇指食指摩挲耳垂,“小雪。” 好半晌挣扎与漫长梦魇缠斗,数次撑眼睑,阮雪音睁开,正看见顾星朗凑在跟前的脸,心叹这么好看的模样究竟怎么凑出来的,忽觉不对。 不在祁宫。 当然。 封亭关。上官朔。宁安城。 画面和时间同时被抓回来,雪夜烛光碎裂的杯瓷也被抓回来,她在下一瞬感觉到了腰背酸痛,浑身每一根骨头都是错位的,错位而近瘫,整个散了架子。 不由自主退半寸,也退得艰难,动一处而痛全身。 顾星朗瞧她一副见了豺狼虎豹避之不及的样子,更觉心虚,再清嗓,直起身风清月明君子之姿,“起来吃点东西,收拾一下出发。” 早膳已经小小一碟碟排在托盘里摆在圆桌上,他从二楼带回来的。这般说着便拿眼示意她吃食已备好。 阮雪音不看不打紧,就着掀起的半角纱幔遥遥一望那圆桌,纷乱画面涌上来,赶紧去拉床帐挡视线。 “知道了。”她捂着被子勉力撑起,裹得极严实,倒叫顾星朗想到很久以前初入她寝殿那个午后。 也是这般被沿拉至脖颈,区别在于那时候穿了寝裙,而这会儿—— 有些口干。他复咳,“好。”十分不自然点头,“那你更衣。” 更不自然放下床帐退出去。 为何要退。又不是没看过。他站在帐外方觉莫名,想不过,一掀床帐正见大片雪白空气中颤巍巍,摸摸索索该是在找衣服。 “欸你怎么——” “怎么。” 阮雪音答不上。“没怎么。”只再次拉高锦被,“帮我拿一下。这里一件也没有。” 半截滚着绣边的细带垂落在床沿。 顾星朗脚下也有两件。 他颇紧张一一捡起来,确认完好,放下半颗心,递给她,又去圆桌附近和从圆桌到床榻间的地上捞。 只一件还能用。 根本没带替换衣物。阮雪音恼得实在想把他往死里锤,又没脸皮清算昨夜糊涂账。 “淳风有的吧。”竞庭歌也是落难的主,她略一想,只淳风和纪晚苓自霁都有备而来,必带着不少衣衫,“只好问她讨些。” 顾淳风将一件中衣一件外裙并一身外袍递给顾星朗时满脸见了鬼。“九哥你不是吧。”她盯着对方上下打量,“我以为见过的男子里你是最怜香惜玉的。结果金玉其外?” 顾星朗想不通只是扯坏了几件衣服他怎么就败絮其中了。且昨夜根本是因为饮多了酒,放在清醒时他绝不会讲那些小心眼的胡话,更不会为一个阮仲捻酸吃醋逼她答各种愚蠢的诘问。 却没脸皮训淳风。他灰溜溜回房间上交了东西,还没完,阮雪音穿好下床脚一软,险些彻底栽坏了腰。 “所以说要早起吃饭。”顾星朗眼疾手快将人接住,谆谆教诲,“肯定是饿的。” 阮雪音心下一万个白眼连翻出来都嫌没气力。 “松手。” 又坐腿上。她如今怕极且恨透了坐腿上,宁可扶墙过去。 顾星朗也不辩解,打横抱起她至圆桌边吃食前放好,自己坐一旁,“吃吧。” 身下这张凳子正是昨夜那张凳子。 她暗摇头甩开,只认真思索眼前问题—— 没漱口。本就浑身难受急需沐浴,没漱口没喝水更是连粥都咽不下。 顾星朗不知从何处变出来清水两盏。 阮雪音观他殷勤近乎谄媚,心下了然怕是为昨夜恶行发虚,一时腰板挺直,欣然由他伺候。 此人果然一会儿一筷子地夹菜又试图喂她喝甜汤。 “顾星朗。” 最难消受美人恩,阮雪音终也觉消受不起,决定出言制止。 “什么?”美人却面露不快。 “什么什么?” “阮雪音。”顾星朗凑近,看进她眼睛,“昨夜怎么说的,才几个时辰全忘了?” 阮雪音懵得全然真诚。 顾星朗坐直抱臂,恢复往日姿态,“没有旁人在的时候,叫法有讲究。哪有直唤君上名讳的,放肆。” 阮雪音心道放肆不放肆的这名讳也喊了一年多,何时讲究起来了? 昨夜说的,那怎么想得起。她朝外看一眼,门是关上的,仍觉难为情,极小声试问: “夫君?” 顾星朗更加不满:“本就是夫君,问什么。” “你小声些!”该不是错觉,此人分明声高,阮雪音忙打断。 顾星朗重凑近她面庞抵面庞,“看来昨夜印象不够深。再来一次让你记得牢些?” 想不起昨夜的话,却无比清楚再来一次所为何事。昨夜之前阮雪音不知顾星朗醉酒失控比清醒时更难招架,今晨此时坐在同样一方圆桌前—— 她绝对相信他坐言起行,下一刻便能掀了满桌菜肴抱她上去。 也许不会?大白天,且他早醒了酒。 顾星朗观她脸红,知道恐吓起效,趁热打铁咬她耳朵故意哑声道: “真忘了?” 记忆便在热气扑耳窝之一瞬突破重围找回来。 荒唐至极。酒后戏言岂能清醒时用? 她几乎下意识正了神色,满腹经纶应势而聚便要大论特论君子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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