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水城归来,整个半夏她都在休养生息,晚间爱发虚汗,夜夜同顾星朗往清凉殿“避暑”。 繁星满殿顶,冰鉴散果香。室内幽暗,万籁俱寂,两人赖在一张榻上絮絮说话。顾星朗的幼年光景、少年浮沉,阮雪音的十六年如一日山居生涯。 没多少具体事,不过一些片段碎语。阮雪音甚至拿小少年昔日心事打趣,断断续续诈出来好些类相国府紫丁香的细节。 顾星朗被套干诈净方反应失言,懊悔已是不及,阮雪音却不恼,直捏他脸颊诚挚道“可爱”。 顾星朗哪里受得了这个,当即又挠又掐痒得她告饶,仍不解恨,翻身压了好一顿欺负,直至身下人虚汗再出喘得声声细,方罢手,怕她凉室里发汗受寒,只好又抱紧了捂,反反复复,倒成了两个人不足为外人道的夏日游戏。 极其幼稚,全不动脑只凭心意的傻事。阮雪音无声笑起来,终顿悟此行纪晚苓一路相随,那些天然亲密分明刺眼却叫她不得发难的另一因由—— 在顾星朗看来,这些都是说开了的。 他坦荡荡,自会把握分寸,但那些天然亲密如岁月漫长浸在一言一行里,根本不是寻常男女间可以度量的分寸。 恼了小气,不恼憋屈。 她闷了一口酒。 二层楼阁小厅内,顾星朗和阮仲正先后闷下第一百九十九杯。 是连续闷,你一杯我一杯无间断,喝完空杯砸桌上,一盏砸得比一盏响,真正斗酒,气势磅礴。 不能细究,一旦细究便觉幼稚。慕容峋盯着二人交替抬起手中杯杯中酒,渐渐花了眼。 他是秉公的,不必跟节奏,有一口没一口喝着又要整理杯盏再斟酒,委实忙碌,总共也就饮了四五十杯。 已觉目眩,看他们闷酒如倒水更是头晕目眩。 “我说,”他一手撑矮几,倾身过去,“你们喝的跟我是同一种么?这也太——” “倒酒!” 第两百杯没喝成,所有杯盏都空了,顾星朗阮仲同时一声吼。 杀红了眼猪油蒙了脑怕也不过如此?慕容峋瞠目且憋屈,看着两人喝红的眼只得起身去柜架边又拿酒。 斗酒也是他提的,这会儿没完没了只能受着。谁料得此二人竟都这副实力! 酒壶已经被酒坛替代,乌泱泱从上到下摆了几十坛,已经没了一半,看样子这一半也得遭殃。 他头重脚轻,回桌边一杯杯斟酒唉声叹气: “我可把话放这儿了,这一架子喝完你俩要还没倒,我先撤了,我千里而来,可不是为了喝得酩酊大醉回不了家的,我拖家带口,那女人一个顶十个,我还得留足精神对付她,顾兄,你也拖家带口,单姑娘就三个,虽说妹子有沈疾照应,剩那两个,我冷眼瞧着,也够你烦的,你听我一句劝…” 顾星朗阮仲正红着眼等他倒酒,全不料此人忽张口絮叨个没完,先都一副“有病吧”之神情面面相觑,然后同时反应该是喝大了,更觉嫌弃,待要开口叫他现在就滚回去睡,没来得及,只听得哐当一声巨响—— 玄色衣袍的男人直直栽下来,胸腹贴矮几将满桌酒盏皆掀翻在地,脖子越过矮几以至于整个头都往下坠,没再起来,竟是就此睡了过去! 顾星朗阮仲不可思议盯着桌上人好半晌。 “什么破酒量。”阮仲啐了一声,“还敢说谁先倒谁孙子。”他俯身低头至慕容峋耳边唤一声“孙子”。 慕容峋没应。 顾星朗暗忖这孙子怕也喝大了,斜睨阮仲道: “接着来?” 阮仲一拍慕容峋后背应:“来!” 西廊下微醺的姑娘们皆听到了那一声巨响伴酒盏哗啦啦砸地。 没人说话。 竞庭歌顾淳风同时望中间的阮雪音,阮雪音抱膝抿酒,一脸“我没听见我不知道都别看我”。 东廊下门扇忽开。 纪晚苓一身明翠如春日的槐。 “来喝酒么?”竞庭歌扬起手中粉壶招。 “干嘛叫她来?”顾淳风瞪眼。 纪晚苓拉起风帽踩着飞雪缓步行来。 “第二回 了。”至廊下,她先仰脸望楼阁,“没事么?” 显然在说两次不寻常响动。 “男人们喝酒,喝着喝着开始乱讲话,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常事。”竞庭歌笑,朝栏台上托盘一努嘴,“自己挑酒喝,都不错。”
第497章 如岁烹雪(下) 这人究竟是你师妹么? 顾淳风义愤看阮雪音。 竞庭歌对纪晚苓印象不错,去岁祁宫便说过,阮雪音一直记得。能让竞庭歌初见便生好印象的,世间罕有,她下意识抬眼看雪夜里的纪晚苓。 确实面善,与竞庭歌虽没多少相貌共通处,甚至很有些迥异的意思,就是显得投缘。 她一个旁人乍看都觉得这两人或投缘。 怪哉。 纪晚苓笑笑,伸手拿一壶青,站在廊前抿一小口,蹙眉,该是觉得辣。 那笑也是完美无缺的,阮雪音甚觉得两边嘴角上扬的弧度都一样。完全可以想见对于事事求好的少时顾星朗而言,这样无缺的姑娘有着怎样旁人不能及的引力。 “站着喝像什么话,过来坐。”竞庭歌扬下巴向栏台。 两根廊柱隔出的一段栏台,已经坐了三个厚斗篷姑娘,还有一方大托盘。说满算是很满,要挤也还能挤得进。 顾淳风撇嘴白眼没反应。阮雪音了然,将托盘往淳风那侧又推了推,自己挪过去些,辟出与竞庭歌之间一段空位。 纪晚苓再微笑:“多谢。”便过来坐,又仔细将裙袍理好。 竞庭歌与淳风皆歪倚廊柱,阮雪音抱着膝,格外显得纪晚苓端坐一丝不苟。她两只手也端正,握着青壶,不知嫌辣还是怎么,坐下之后再没喝。 “不喜欢放下便是。”竞庭歌瞧着费劲,懒声道。 “没有。很好喝。我很喜欢。”纪晚苓转头向她,再一笑。 竞庭歌觉得有意思:“你知道我们都知道你说的不是真心话么?” 这话相当绕,纪晚苓像是没听懂,也不急,笑望她等补充。 “你方才站着时便只尝了一小口,尝完便蹙眉,然后坐下来到这会儿,再没抿过哪怕半口,连壶都不曾举起过。却说很好喝,你很喜欢?你觉得有人信?” 纪晚苓依然不急,更不尴尬,微笑道: “我说我的,你信你的。你觉得我违心,我也没办法。” “所以你并不介意别人知道你违心。你只负责说对的话,展演该有的样子。”竞庭歌倒吸一口气,很觉叹服,“这是纪氏家风?还是你个人偏好?我与纪齐打过交道,”她稍回忆, “没你这么会讲话,是个实心小屁孩儿。” 顾淳风受此一句点拨,隔着两个人欠身向竞庭歌喊: “那小屁孩儿喜欢你你知道么?扬言要建功立业去苍梧提亲娶你呢!” 竞庭歌一怔,眼底黯了黯,旋即粲笑:“知道。去岁在霁都他当面表达过。” 顾淳风傻眼,“是骐骥院那次?” 骐骥院那次其实不算表达过,说话磕巴面红耳赤罢了,远不如淳风这句嫁娶来得阵仗。但于竞庭歌而言,没区别,本就没区别,夏天过后更如隔世之语。 “是吧。”她随口答,全没所谓,又向纪晚苓: “彼时瑜夫人在宫里,相国大人不在府上,庭歌只与令堂致了歉。连累纪三公子受伤,是庭歌之过,他已经大好了么?” “我看着与从前无异了。”纪晚苓点头,“御医说该无后患。” “祁君厚待纪氏,三公子受伤竟是御医来瞧,这般荣宠,祁国百余年无家族能出其右吧。” “圣恩浩荡。” “我以为是冲你面子。” 纪晚苓没立时接。 她举壶开始饮,一口一蹙眉,直至整张脸都快烧起来,雪点子变成雪絮开始覆盖整片空庭, “如今谁的面子也大不过珮夫人。总是来不及。磊哥哥离开来不及,我想要回头也来不及。” 阮雪音闻言转脸看她。 纪晚苓却转向了竞庭歌,“竞先生,我运气不好。寻常女子的心愿,我实现不了。看似占着世间一等一的好位置,但我什么也实现不了。” “你在嫉妒她么?”竞庭歌似笑非笑,瞥一眼阮雪音,“我以为你胸有成竹,笃定顾星朗放不下你。” 纪晚苓复看飞雪落,仰头咕嘟嘟喝光了剩下的酒。“我父亲说,少年时真好,只是过得快。剩下大半辈子比少年时更快,倏忽便是一生。” 有些没头没脑。竞庭歌微挑眉。 “我母亲说,少年时真好,只是过得快。此后的每一日都是同一日,一辈子真长啊,怎么过不完呢。” 竞庭歌稍怔,嗤笑出声:“那是因为你父亲一世奔忙,且还有未竟之遗憾;而你母亲永困后宅,都不知道该遗憾什么。也许这样过了一生便是最大遗憾?” 所以要坚持。她心道。坚持到最后。 “今年一过,少年时便又远了一点。”纪晚苓也笑,脸颊烧得通红,“我的一辈子,也要漫长得看不见头了。” 没人再说话。 飞雪亦无声,楼阁上亮窗内杯盏砸桌声无比清晰传出来。 阮雪音觉得纪晚苓该是哭了。 毫无根据,而她不敢转头确认。 顾淳风扔掉了手中空壶。“我从前总想伙同姑娘们出门,览大山大川,喝酒行侠策马长歌。没有姑娘愿同我一起。宫里嘛,你们知道的,母妃、阿姌、长姐,人人都拦着我。” 她摇晃晃走到纪晚苓跟前,看半晌,伸手将对方拽起来,转身往东廊去。 “有机会一起吧。我们几个。有机会的话。” 鹅黄翠绿两道背影交融,真如南国夜雪中一幅阳春幻景。 栏台上二人无声望她拖着纪晚苓渐行渐远,最后一推把人塞回了房间。 雪落渐急,好在无风。纷扬扬白絮如扯碎的棉,堆在槐树枝头上又如凌冬的花。 “你没话跟我说么。”阮雪音重新犯起困来,抱膝坐不住,挪去适才淳风的位置靠上廊柱。 “你想听什么。”竞庭歌在喝今夜的第四壶酒。 “你那颗砂散了。我偷偷看过。” 竞庭歌没说话。 阮雪音以为她要用沉默结束今夜相谈。 “他不明白。我以为他多少明白些。原来一点也没有。” 却开口了。 明白该是明白她,说的该就是慕容峋。同那颗砂有何关系? “你喜欢他么。” 竞庭歌摇头。 但失望。没有盼望何来失望呢。这道理阮雪音自幼明白。 “算啦。”她仰脸看落雪,咧开嘴笑,“老师在锁宁城等我们么。” 阮雪音怔了怔,“应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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