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母亲不及你聪慧。”阮佋抬眼皮,“朕一直觉得,你这脑子随朕。” 阮雪音从未如此刻这般须要竞庭歌的白眼。 还是很乱。如此逻辑支持的是炼药求长生这一条线,倒证得阮佋没有说谎。问题是,一心隐藏药园内幕的阮佋怎会开缺口让苏落锦出园子住在皇宫里?就为了调养身体,再育子嗣? 更加荒唐。国君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要谁诞育子嗣不行,偏就差药园里这位? 竞庭歌也想到了,她问出来。 “朕那时候是很喜欢的,你母亲。”阮佋看着阮雪音,“她们几个性子大不同,楚荻沉默,颜衣欢脱,文绮最世故,苏落锦,”他顿住,目光跌回地面,光洁地面正模模糊糊倒映着藻井间花纹, “很柔顺,性子极好,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合朕心意。你性子也不像她,随了我阮氏的古怪。” “小雪柔顺,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合朕心意。”顾星朗淡开口,“圣君从未与她共同生活,亦未尽过父亲之责共筑父女天伦,自然不知。” “你不必挑唆我父女情分。”阮佋森笑,“她姓阮,且与朕有约在先,你此番若想借东宫药园案翻转时局亡我崟国,她必要出手救。奉劝贤婿,若真在意,便早回霁都。” 顾星朗无谓一笑,并不驳。 竞庭歌紧抓进程:“所以圣君是在告诉我们,你出于对苏落锦的宠爱而松懈了对她们的桎梏,至少让铁桶般的东宫药园出现了苏落锦这一线天。” 语气神情皆是不信。 阮雪音也不信。 阮佋没立时接。厅内安静烘衬外间雨声,似是下得大了,滴滴答答落屋檐,又坠向地面迸出清晰可闻的破碎涟漪。 “朕这一生,每犯一次错,都无具细复盘、记录,然后时时查看,避免下一次。”半晌他道,向顾星朗, “你是怎么做的?就朕经年观瞻,你即位以来好像还没犯过大错。” “大错没有,小错不断。”顾星朗坐正认真答,“初时懊恼,很快发现收拾情绪与做事一样耗费时间气力,于是不再有情绪,错便错了,尽力救,哪怕眼下救不回,来日总有机会找补。持续盯着就是,机会一至果断出手就是。别停就是。” “像个陀螺。”阮佋了然笑,“日子久了成为习惯,想停都停不下来。” 顾星朗默了默,“是。” “朕和她一起的时候,能停下来。” 这是在解释他为何会因苏落锦犯错?阮雪音心下排斥,宁愿听一个两相利用无情无义的阴险故事。 “两个缘由。”却听阮佋再道,仿佛这才开始答疑,“第一,药园十年安定,人会自然放松警惕,她们由朕一手培养至成年,也深谙须保密的道理,让苏落锦日夜出入,至少在当时看上去并不危险;第二,十年相识,朕对她们,是有些情分的。” 竞庭歌和阮雪音同时蹙起了眉。 “退一步讲,哪怕事情提前暴露,须祭出性命的只有楚荻一人,朕与其他三个,没有根本上结仇怨的动因,对待苏落锦,也更坦然些。” “圣君十年间与她们断续相处尚结了情分,更遑论这四位彼此之间。”顾星朗道,“结果她们提早发现了真相,要救楚荻。并且在其余三人看来,作为这场长生实验里的棋子,待尘埃落定,自己很可能也会死。于是四人联手,以易容为掩,谋划出逃。” 阮佋点头,“朕后来也是这么猜的。被低估的永远是时间本身。奈何到最后她们都未言明。” 未言明为何算计害他并焚毁药园。 不是。 老师讲的不是这个故事。阮雪音与竞庭歌同时望对方以期达成共识。 东宫药园案还有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版本,来自老师甚至文绮视角的版本。她们俩活下来究竟是偶然还是计划中,老师故事里的执剑人是谁,为何要混入药园蛰伏十年之久图谋阮氏—— 所有这些在阮佋的讲述里连个影子都没有。 阮佋或许真的不知她们中有人另具身份。 而东宫药园案从来就没到最后。因着阮雪音和竞庭歌的存在、两人先后入祁入蔚站到了国君身边的事实—— 东宫药园案的下半程才刚开始,开始于药园消失二十年之后。 下这盘棋的人就在三十多年前走进药园那几个姑娘之中。 更可能是提出这道诡异长生丹方的那个江湖术士。 构建一幅图景,鼓动年轻的崟太子画出来,然后将该入画的人顺理成章送进去。老师姓程,绝对是这幅图景被构建的终极原因之一。 锁宁城冬雨不绝。 鸨母并一众歌舞伎被遣出了方厅。 屋内只剩三国皇室,囿于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莫名显得如同家宴。 “药园烧起来之前,毫无征兆么?”阮雪音问,“不相干者都已经不在屋内,圣君若指望我履行约定,还请知无不言。” 阮佋歪着身子撑着地,一再朝门外望。 “朕已经安排沈疾带人一个个查验,刚从这间屋子出去的,若有谁戴着面皮,脱不了身。”顾星朗道。 “沈大人一己之力不足。”阮佋回头,“贤婿,一屋子年轻人,朕最不放心你。” 顾星朗了然,侧目看慕容峋。慕容峋一瞬反应,点头道: “朕的人也加入查验,这便安排。圣君大可放心。” “听闻贤婿你的大军,此刻正驻扎在崟蔚边境,号称八万。”阮佋转而向慕容峋。 慕容峋稍怔,“不错。” 阮佋视线稍巡,“封亭关一役,祁蔚像是已成默契。贤婿你此来,除了接兮儿回去,明面上朕想不出其他缘故。但以你待兮儿之冷淡,岂会劳师动众只为接人?除非明面下还有缘故。” “圣君多虑了。就是这个缘故。朕与皇后,相敬如宾。” “是么,竞先生。”老人再转向竞庭歌。 “君上说是便是。”竞庭歌面色不佳气力不济,正端汤碗自顾自喝。 阮佋并不追,回过头答阮雪音方才问:“自然有征兆。药园焚毁当年初,佶儿生怪病,天下皆知。”
第511章 未央 听崟宫人说阮佶怪病历时半年,仿佛是九月烧退见好。 “圣君是从那时候开始怀疑她们的。”阮雪音道。 “太医局都治不了的病是为怪病。东宫药园就是整个青川最怪的医药所在。不难联想。” 容易联想才不对。擅屠者怎会亮刀杀人,还在门前作案。 “你不必把她们想得太睿智周全。”阮佋大仰身,似极疲累,“时间已经要到了,第十三年正是第十年,冬至楚荻便该入土,再不动手,恐来不及。性命攸关的事,哪里还能瞻前顾后。” “她们若成功出逃,杀圣君自是为了避免追捕永绝后患。伤太子是何逻辑?” “下马威?又或认为太子是储君,恐也知道药园秘辛,又不忍心杀,干脆伤其脑力根本,也算绝后患。你问朕,朕当年也问她们,没人吐口。” 没人吐口也很奇怪。要逃命要自保要反击,天理人情,有何不可说? “九月之后,圣君开始疑她们已知真相,但药园焚毁于十一月。这期间竟没试探查证么?” 按理说苏落锦是他枕边人,虽不是日日相见,有些话总好说些。 “你母亲那时候已经有孕在身,且生了夜咳的症候,朕好言好语试过问过,如今看来,装傻充愣倒正应她柔顺性子,像得很。” 自然便是怀着阮雪音。阮雪音幼时也咳嗽,被老师调治好的,如今看来是娘胎里带出的毛病。 “其他人呢?” “文绮世故,是她们之中最会周旋的,你永远能同她聊许多话,但永远聊不到你想要的;颜衣直脾气,朕以为从她那里总有所获,现在想来,她的直爽欢脱怕也是伪装。” 昔年老师收养竞庭歌时判断其与阮雪音同岁,且随口定了十月初三为其生辰,如今看来自不是判断和随口定的。春末蓬溪山她说竞庭歌就生在十月初三,由此推断,同岁也是实话,不靠判断,因她本就知道。 那么竞庭歌也生在那年。 十月。 那么彼时竞颜衣也大着肚子。 终于等到能立时挑出漏洞的一句。她们同时盯向阮佋。 “朕确实没瞧出来。”该也意识到了此漏洞,阮佋接得很快,“她们几个皆身形纤细,衣裙稍穿得宽大些外袍一挡,”便向阮雪音,“你母亲的孕态,到九月方显。” 还是不对。竞庭歌比阮雪音早生一个月,竞颜衣的肚子无论如何会比苏落锦更早显现。 除非竞庭歌不是足月生产。 又或者不是那年出生。 还或者,那期间竞颜衣借易容去到了宫外生产,而由第五人进入药园凭易容假扮。 这是一个太大胆的假设。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充当这第五人。 如若以上都不成立,那么最坏的猜想,竞庭歌是被捏造的药园遗孤,为成下半局不得不加入的棋子。竞颜衣从未怀孕,也就合上了阮佋没看出其孕态的说辞。 乱极了。 “圣君疑心既起,却没准备后手以防变数。”两个姑娘各因心事沉默,顾星朗接上。 “贤婿认为那般情形还有怎样后手堪备?距离第十年冬只剩两个月,朕当然因为疑她们加紧了盯防,但也仅限于此。胜望当前,朕不愿打草惊蛇,且还是那句话,根本上,朕不觉得对她们不住,唯一有愧的不过一个楚荻。”他笑起来, “又有何愧呢?锦衣玉食养了她十余年,临了要她一条命帮朕研制千秋万代的长生方剂,不算霸道吧?她们几个孤魂,又是女子,在宫外不见得能过好一生。” “圣君视自己为救世主,她们都欠你的,为你豁命理所应当。”竞庭歌抑扬顿挫。 雨声不绝,阮佋凝目光看藻井。 “十一月初二,药园起火,因位置隐秘且常年无人敢观望过问,烧得熊熊方被发觉。冲不进去,只能以水龙浇之,却是越浇越旺,大火很快从药园一路烧到了东宫。” 从药园到东宫正殿,路程漫长,此番阮雪音夜访经过了园前一片高木,但据说在当年是没有的。 只有重重门禁。一重接一重阻隔着药园与其外一整个真实人间。 那火是烧过了重重门禁烧到了东宫殿。 书载中离奇处也在于此。 “一种药液。”阮佋道,“能引火旺火,洒满药园再从药园一路洒出来,想让大火持续三日不难。” “也是她们所制?” 阮佋点头。 药师、毒师都不足定其义。这四个人分明长成了匿于深宫隐蔽天地的造物者。这么多奇巧技艺,拿出去在四国博弈中使用可成就多少事。 这也是一种可能。阮雪音心下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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