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看一眼竞庭歌,上马西行。上官一族并阮佋也在归祁队伍中。阮墨兮本坚决不撒手,叫姝夫人劝下了,泪汪汪看着四轮车渐行渐远。 阮雪音只想自己呆着细捋捋至此刻听到的所有,奈何人在奔宵上,也就被顾星朗圈着,气息扑耳窝,河洛图的事亦找上来,心绪难宁。 “都弄清楚了?”便听他问。 “没有。文绮、苏落锦的身世听了,东宫药园听到大半。”断在要紧时。 “与阮佋最欢楼所言对得上几成?” “几乎全对上了。”始料未及,“我们都以为阮佋撒谎,原来没有。说出来的都是真的,他只是没说尽。”所知亦不全。 “揣着最大的秘密没敢说。” 阮雪音心一跳:“你知道?” 宇文家覆灭是阮氏与顾祁的双刃,所以阮家所行,至少是对宇文家所行,顾家其实—— “知道什么?”顾星朗莫名。 阮雪音回头,“你方才说什么最大的秘密。” “炼丹求长生显然支撑不了东宫药园这样的事件,显然还有隐情,难道不是基于目前线索的共识?” “我从没问过你顾家的事,”阮雪音思绪是乱的,全凭感觉出言。 “一早说了,你已经是顾家人,但问无妨。连寂照阁都进过了还怕问话?” 寂照阁是宇文家机要。他讲完这句,立时想起来蓬溪山南屋内惢姬那番强调。若苏落锦当真是宇文后人,那么阮雪音比自己更有资格进寂照阁。 “太祖当年起事,阮家有帮忙么?” 这问题有些蠢。顾星朗一挑眉,“阮家的行事之道你该清楚。不光明不磊落,便是谋害我父兄一役都不敢自己捉刀,一路藏在蔚国身后偷鸡摸狗。这样的家族得立青川三百年,自然是扮猪吃虎的老手,” 他一顿,旋即笑, “扮猪吃虎太明显了,阮氏的聪明在于懂拿捏。他们会表现得没那么弱,但也不强,刚刚好。我族起事,据我所知,阮家并未参与。所以呢,文绮告诉你有阮家一只手?” “她说三国覆灭,皆有阮家一只手,且是长线筹谋,不止残害皇族,也害百姓。” “凭何?细作?暗杀?” “凭当时的崟国药园。” 顾星朗稍默。“所以那三位首当其冲要寻阮氏的仇。” “我在想,老师送我和竞庭歌分别入祁蔚,抛开其他目的,最大的目标怕是为了给你们彻底灭掉崟国的理由。这理由中有大义,也有私情,虑及统一青川这项终极目标,今日待老师说完往事,也许就是举战之时。” “你是说,她们死里逃生自知不中用,于是花十六年培养故人之女让你们来翻东宫药园的案,然后借我和慕容峋的手,终结阮家王朝。” 阮雪音想不到更远了。 她也希望这就是终点。 祁北严冬的风吹过来。 因着要共候惢姬,说是各回国境,其实距离甚近,本就接壤,扯开嗓门儿便能对话。入边境,兵队休,二人下马,已经有就近支好的军帐迎君上并几位皇亲暂歇。 翘首在帐边的竟是涤砚。也着了一身戎服,只无铠甲,该因缺乏操练故,穿在身上不大好看,从肩到腰都没撑起来。 淳风离宫日久却是看谁都亲切,上前猛拍一记对方肩膀直夸“不错”,又探头往帐内一瞧, “不然怎么是御前的人呢!”离宫日久离开皇家珍馐也久,帐内案上琳琅满目,她等不及往里钻,一壁高声: “九哥!臣妹僭越了!晚些挨板子!臣妹先吃了啊!” 申时已过半,冬日黑得早。距离黄昏尚有一阵,但阮雪音心中焦虑,下了马不住回头看。 “老师若至,会立时有人来禀;慕容峋那头也在盯,先去歇会儿。” 顾星朗牵了她手,便往军帐去,悠沉鸟鸣不偏不倚响在此句末尾。 三只粉鸟,破云展翅而来,不及传说中鸾凤华美,却是出尘,厚白堆云掩映下更如画中仙。 阮雪音返身飞步至国境边缘,便闻沙石声,又闻马蹄车轱辘声,同样悠沉的,自崟北群山脚下一路响来。 驭马之人却不是老师。 那姑娘一身缟素,倒与早先上官宴的行头相恰。 上官妧。黑点渐近,阮雪音终于分辨;竞庭歌自也瞧见了,骑在马上遥遥看过来一眼。 她怎突然不管不顾又上了马?仿佛还是飒露紫?阮雪音展眸望,发现慕容峋仍在自己的飒露紫上。这是将竞庭歌那匹从苍梧皇宫送过来了? 糟糕的娘亲。 她自知不是操心时,回头继续瞧马车动向。上官妧在与两边国境几乎等距之处勒马呼停,下来,总算让拉着的那辆车展在了视野内。 极朴素,以至于简陋,罩着个淡青发灰的篷,若非有轱辘其实更像一架辇。老师也荼白淡青一如昔年,端坐其间,仿如神像。 阮雪音稍犹豫,迈步;竞庭歌一侧身也作下马姿态。 “不必。”却听车内起人声,自然是老师,高扬了微哑的嗓似是生怕她们听不见,“珮夫人是皇妃,竞先生是重臣,草民一介残躯,不劳二位尊驾。” 竞庭歌素日主意大,唯独这种时候永远巴巴等阮雪音定夺。 “是。”半晌阮雪音道。 “草民近日,身体越发不济,翻山越岭而来,已是风烛易灭。想求二位君上一个恩典,不下车,就这么坐着说。” 顾星朗与慕容峋皆许。 “珮夫人身份尊贵,这般站着仿佛听训,草民如坐针毡。” 顾星朗旋即扬手。一架真正华辇很快出现,落下,帷幔拽荒原。他一瞥阮雪音,两人上辇安坐。 “来得迟,不知故事说到了哪节。” “你的都没说。”蔚境那头传来女声,实在像,仿佛同一个人分身在两地说话。 “这样啊。”惢姬一叹,“好。”
第554章 楚荻:关山月 我生在白国最北,近祁南边境。听说还有一个姐姐,但我全无印象。 对最初那个家也无印象。自记事起我便在流浪,磕碰不少,凶险没有,祁南是个好地方。 长胡子就是在祁南认识的。他游历青川,以行医为生,偶尔被贵人家请去解疑难杂症,于坊间颇有些名声。 但没人知道他名姓,我一直叫他长胡子。长胡子在巷子里找到我,说时间到了,接下来跟他走,当时我拔腿就跑。 跑了好几回,回回被他找到,我也累了。且这人三番两次并没有伤害我的意思,那么姑且听听是何路数。 那年我好像六岁吧。白国最北的家,姐姐,身世,都是他告诉我的。 我自然当骗小孩的故事听,终归说到最后是要跟他走,这一整个故事,恐怕都是为了达到这一个目的。 流浪日久,我早不是胆小鼠辈;他将程家的亡国始末说得有模有样,我也兴致盎然,万一呢?辗转大陆流离与跟着陌生人探险是一样的危险,没什么难选的。 但我很快发现,这两件事根本是同一件事。我依然独自流浪,只是路线由他定,显然他也在暗中同行,我吃的苦头比从前少多了。 我们先去了白国,他说不叫去,叫回。他要带我好好看一遍韵水城。 姐姐也在韵水。经过王家那座大宅时他告诉我的。这般阵势,我开始有些相信他不是在骗我,遂要求躲在暗处找机会远远看一眼这个所谓的“姐姐”。 我见过姐姐三次。第一次她从府中出来我便认得了,原来血浓于水是这个意思。一壁按照长胡子给的路线逛韵水,期间我又找机会看过她两次。最后一次实在没忍住,我决定同她说几句话。 这般矜贵的高门小姐怎会与我说话?又兼前呼后拥,怕是还没到跟前我就会被抓了轰走。 都说先礼后兵,依礼成不了事,只好上来就用兵了。那日她又跟着家人出府,正要上马车,机不可失,我拔腿冲过去便抢她腰间系着的香囊。 她也观之不过八九岁,又常日娇养在家哪里反应得过。但家丁们都是好手,立时逮住了我就要绑起来,又抢我手中香囊,我死攥着不放。 姐姐回过了神,不知是否看我年纪小动了恻隐之心,只叫他们让开,过来蹲下问我为何抢她的香囊。 我脱口说这香囊同我姐姐的像,想拿过来瞧瞧。 她笑问我姐姐去了何处。 我说不知道,从小便失散了,一直在找。 她听完这句居然红了眼眶。 我确定自己没看错,盖因她就蹲在我跟前离得极近。 但她完全不想被人发现,旋即屏住了。我第一次这么真切看人将要起的泪意收回去。 八九岁这般功夫,算是相当了得了吧。若非有往事和责任背负在肩,金尊玉贵的高门女儿何至于此? 我更有些信了长胡子的话,看着她发起呆来。 她应该并不知道我是谁,却就此对我更生怜惜,不止叫家丁放人绝不能再找我麻烦,还说香囊就送我,祝我早日找到姐姐。 我攥着香囊心想已经找到了。 我再没有见过她。 我自此信了长胡子说的所有,信了我的身世也便接受了此后一生命途。长胡子说别人家到此代只剩下一个女儿,我们家运气好,有两个,故能分头行动各取一方。 我当时还不知道别人家是谁家。 但姐姐图段氏,我图阮氏,此一项是明确的。长胡子又是否程家人呢?我问过,他没答,只说兆国若未灭,姐姐和我都会是公主。 意即正统而非旁支的意思了。 程家当年幸免于难逃出来的,我的祖父,竟是储君。 我因此决心更定,开始照着长胡子安排日以继夜研学。我想青川此世代即便男子都没几个如我一般,六年间走遍了大半青川,看过东岸的海、踏过极北的雪、望过大漠的月,同时天文地理、政史医药,虽样样不精,却样样在手。 长胡子博学,若登朝堂必为股肱;我总怀疑他是旧臣之子,受父辈嘱托护我们完成复仇。 年岁渐长,读书游历渐多,我愈发觉得无力。复仇当然是必要的,叫阮氏这样的家族受到应有惩戒也是必行之事,但完成这些并不能助我们复国。 姐姐和我是程家仅有的传承,却都是女子,便得了奇遇奇运以一己之力毁了段氏王朝,又如何呢? 女子在此世代之不公,我是那时候开始真正体会。但来不及思辨这些宏大题目了。 那年我十二岁,养兵千日终于到了用兵之时。我进了崟国药园,没过几日落锦也来了,然后是颜衣与文绮。 我这才知道别人家都是谁家。 四人之中我最年长,读书游历也多,因故明明大家都早历事而心智强于同龄人,我还是显得比她们都老成。 因着文绮的存在也因园中隔墙有耳,我们从不提那些秘密,除了习医药种花植,沐浴时、临睡前也便有时间聊些女儿家爱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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