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上官宴回头寻,遍寻不得。他渐有些疑心是被文绮收了走,毕竟那期间她持续藏匿于人群中,化身过最欢楼鸨母,要行事也容易。 便这么站到了黄昏。 不见造作大姐身影。 他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腰腿,迈步往镇中去。 【1】303何时共剪西窗湖(下);417忘年
第587章 就计 三月末,梨花开又落,上官宴出霁都往祁南,世人方知此死里逃生的昔日苍梧大族被当今祁君安置到了麓州。 宅子在城西的九思巷,取“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恩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为训。据说上官公子抵达那日还带了个女子,小腹微隆,其貌不扬。【1】 “都说没娶妻,小妾吧。” “啧,怕连小妾都不是,你瞧那上官大公子模样气度,必眼高于顶,岂看得上这么副样貌。” “很不好看?” “那倒也不。普普通通吧。” “肚子都起来了,那上官公子怕是因此着了道。没娶妻,该也还没个一儿半女?这是长子啊!啧啧,瞧着貌不惊人,肚子可争气呢!这入了府恐怕就有名分了!” “没落成这样,虽获赦到底洗不脱罪名,便做了主母又如何?这上官家谋害我大祁国君储君,全杀了不为过!也就是君上宽仁——” 第三人加入,气势汹汹,将春日午后的麓州巷角叨扰得愈发热闹。 “嘘——妄议圣裁,你吃了豹子胆!” “我大祁素来宽言论,便是当年封亭关之疑也只在霁都受了打压,我们祁南一向是——” “封亭关真相去岁已大白于天下,什么疑不疑的,都是些犯上的话,休再提了!” “昨日上官公子入城,投鸡蛋砸烂菜那些人,放出来了?” “你从哪听的假消息,根本没抓!他一个弑君之徒戴罪之身,挨打受辱都是该!君上留命,不妨碍咱们为先君先太子出恶气!不弄死人就不叫违圣意!此事府尹大人全不过问,便算默许了!” “那上官公子和此来的族人仿佛没参与、根本不知道这段始末,所以获赦。咱们是不是——” 窄巷口围谈的人越来越多,争执规劝声四起,终引来城防。 “散了散了!” 其声洪亮,乌泱泱近二十人嘴上叨叨如鸟兽散。 城西九思巷内一片深静。 庭中桃杏如林,分明春色盛,往来洒扫作业的家仆们却个个低眉顺眼以至于灰头土脸。 正房五间,上官宴住中央。最西那间住着同来的女子,府上皆称如夫人,正合了坊间猜想。 午后慵暖,屋内悄然,榻上女子睡得沉实,渐起鼾声。房门开,有人入,女子混无知觉。 上官宴如常被那说不清配方的浓香熏得连续两个喷嚏。 鼾声稍止。 顷刻再起。 上官宴蹙眉,也不近榻,至衣橱又至五斗柜再至梳妆台,一应置物处都瞧一遍,依然无所获。 他不失望,原没打算确定什么,正要出门,床帏内起声响: “公子午安。有什么事?” 她身着寝裙,春纱薄,小腹更为明显。这般说,直接趿鞋下地,桌边倒茶牛饮,全不顾穿戴不齐而有男子在屋内。 上官宴挑一侧嘴角笑,“唐突了。” 女子摆手囫囵喝水,咂巴嘴,“公子说笑了,妾身是您的如夫人,这屋子您想进便进,夜里睡这儿都是应当。” 那声气乡音与蔚南时无异,言语行动上皆奉承每每叫上官宴错觉只是误会一场。 未婚而先有孕,情郎不知所踪,家中贫寒到底讲颜面,逐了她出门,流落邻镇直到那日遇见他。 她的故事是这么讲的,一开始自称本地人也只是对付陌生人的瞎编。至于那日傍晚上官宴一提她便决意跟随的原因—— “公子出手便是金锭,难得竟似瞧得上妾身还述家事、共游戏。妾身这般处境,有什么不答应的?别说回来做如夫人这样的厚待,便是做随侍,做粗使的家仆也使得。做奶妈都使得!” 上官宴实难将竞庭歌的脸与这番话相洽。 而对方点头之快更在他意料外。有心藏身,不是该百般推搪? 初见时就该拒绝引路。在露馅和探秘之间果断选择后者,非常竞庭歌。 所以后来是觉得多半已经暴露,再藏无益,将计就计? 一路从蔚南归,半途接旨直接往麓州去,入城时马车被鸡蛋砸得稀烂,也便是那时候他蓦然想,自己怕是做了结绳。 一头被顾星朗拽着,而竞庭歌自此拽住了另一头。 路数胆魄皆匪夷所思。 文绮那句“每个人就干自己该干的”对他影响至深。以至于念头到,他停止往下推,只沉心静气告诫自己: 慕容家子嗣在这里。还是长子。 我怕谁。 思绪去又回,他但笑应对眼前人,“现在过来睡,什么也干不了,待你生产完再说。傍晚会有大夫到,号个脉,拟些饮食保养的方子。每日想吃什么,吩咐丫头告诉给厨房,他们自会准备。燕窝早晚各半盅,都是白国南部的大盏极品,听说孕期多食,生出来的孩儿会肤白如雪,对你也好。”交代完了,他抬脚要走,忽想起一事, “夜里若觉得外头太亮,朝里睡吧。我怕黑,屋内廊下须彻夜通明。” 甚好。竞庭歌满意。外间光亮,自己便不必长夜留灯徒增破绽了。 又真是破绽么? 她看着上官宴的脸,支起一身虚假千恩万谢,心下八分了然: 双方有数,照而不宣罢了。她入城进府至今没因为任何混乱、包括此族身份姓氏一惊一乍,便是默契。 戏都是演给旁人看。 麓州百姓砸车且有好事者在九思巷宅门前烧纸的消息,这日传进了挽澜殿。 府尹安端没有呈报,顾星朗收的暗信。没过几日,此事传遍祁国,涤砚左等右等不见君上有要处理的意思,方明白是已经处理了—— 听之任之,爱怎么闹怎么闹。 阮雪音在宁安也有耳闻。她对麓州的情形了解不多,也便对顾星朗此举辨不出一二三;最重要是,她忙着授课带孩子,不亦乐乎。 年纪最小的学生已经由一开始的十三掉落至五岁。 正是她开始习医的年纪。 河边小院被挂了匾额,曰“慈安”,对医学堂之义也应宁安城之名。 讲堂开设近一个月,女护工们一批接一批进出,附近百姓家中有女儿者看得热闹,也求长官意思能否让孩子旁听。 整治之期,众官忙于梳理各项事务,对于这种无关紧要的民意也便任由阮雪音定夺。 阮雪音自然准。五岁女童入讲堂习医的景况始于此。 她从前不知如何与孩子打交道,下山后先有小漠,再有深泉镇学堂里的小姑娘,以及封亭关外村落里那个不能说话的幼童,至今日面对一众稚嫩面庞纯真眼眸,已不恐慌,且授课有日子,很攒了些经验。 作为护工进来的大孩子通常无父母,没有名字,她一一以药材名给她们起: 半夏、连翘、降香,孩子们高兴,她唤得也舒心。 后来旁听的孩童多起来,闻知大姐姐们都以药材入名,纷纷要求老师也给她们赐名,方显公允。 于是满课堂的莲须、竹茹、泽兰、佩兰此起彼伏,有时讲常用药方点到某一剂,便有小姑娘举手起立,欢声不断。 有一刘姓小女孩,得知刘寄奴一味,回家定要父母给她改名寄奴; 另有十四岁却性孤僻的大姑娘,自幼被父母遗弃,起名时只中意“独活”。阮雪音说女孩子叫这两个字太煞气,两人遂翻药典择了一味“阿月浑子”。 她玩笑说此名像西北荒漠或更远土地上生活的异族名,阿月浑子羞赧笑。 竟有这么一日她也做了老师,学生不止两个,一屋接一屋,得心应手。 每日事毕,黄昏阮雪音会登船,河上坐一段。春天的宁安她头回见,此城翠竹极少,岸边栽着元宝枫,她看着看着便满眼都是竹,想起来老师的一生。 乡愁自蓬溪山又飘往霁都。 她暗想过几日找丛若谷谈完话,便该回家了。 【1】九思,出自《论语·季氏篇第十六》
第588章 曰归 四月芳菲未尽,宁安绿树遮荫。 阮雪音召丛若谷于府衙,略问近来政务。此区情况特殊,众人皆为佐官并未明确职衔。华斌为总务,约等于阮雪音的副官,其他人各领钱、粮、礼、营造、民事、刑狱等,必要时协作甚至互换,以办好差事为最高准则。 丛若谷因其相对贫寒、更与民近的出身,被分派了主理民事。阮雪音开讲堂授课本归“礼”之一项,然此举起于战后民生,与之相关的种种大半月来都是丛若谷在办。 单独召见也便顺理成章。 “本宫不日便要返回霁都,亲向君上详述这头进程。丛大人自上任以来顾大局识大体,具体到事务上也做得很好,本宫都会如实禀明。” “谢夫人嘉许,臣受之有愧。” “本宫在此地虽有长官之名,事实上所行更似监察之职。诸位大人自行其是,很少在政务上真正听从本宫建议,也是常情。” “臣等对夫人敬重有加。战后伤患安置一项夫人厥功至伟,于归拢民心亦多助力,臣等佩服。” 阮雪音对丛若谷的印象,性刚直却有分寸、讲原则而懂变通,不似高门子弟肆意或圆融过头,亦不像寒门书生死板或谨小过分。 “场面话不必说了。大祁立国逾百年,与此地故国一样,大道光明的是世家之后,普通人要想于朝堂上有建树,机会少、困难多。与大人同来宁安的卫良卫大人,家中四朝为官,此番接圣恩返乡的旧臣之中就有他叔父。” 丛若谷立在厅中央垂眼听,背脊挺直。 阮雪音继续: “新区新气象,许多规则在改,对大人而言也是机会。相比昔日为修撰、埋首国史,如今务民生、做实事,可展拳脚处要多得多。” “微臣在其位,尽心谋事罢了,不敢有二心。” “尽心办事与谋取前程不矛盾。考功名入仕途却无前程之志,愧对寒窗苦读十余载,说出来也没人信。” “夫人说得是。” 阮雪音点头,“诸位大人都为官数载,于政务上老道,本宫离开并无不放心。只作为老师,对学生们有些不舍,接下来几个月,还烦大人多关照。” “臣份内之职。” “一是护工们的周全。院宅中伤员多为男子,始终存在隐患,相关法度已经拟了近一个月,最好快些落实推行。也是君上的意思。” “是。” “二是孩子们。如今讲堂中十岁以下女童愈多,孩子不比成人,须格外费心。本宫不在,其他医者讲师都是男子,与她们同住的年长护工们又常日奔忙,未免疏忽,还请大人时时看护。授课方面照旧,切勿因我一人不在,偷工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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