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怨春归早,花余几点红。留将根蒂在,岁岁有东风。” 纪平方道: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众歇,齐向顾星朗。淳月笑问:“哪句入了君上的耳?” 顾星朗一抬手,纸笔与宁王白扇先后呈上。他蘸墨挥笔,一蹴而就,扇面上赫然三字行草: 春永昼。 【九人念春词,按顺序分别出自】: 苏轼《望江南·超然台作》 杜牧《江南春》 程颢《春日偶成》 张旭《山中留客》 杜甫《丽春》 刘昚虚《阙题》 曹组《点绛唇·云透斜阳》 翁格《暮春》 韩愈《晚春》
第602章 藏慕 题扇毕,饮酒续。 男儿们自未尽兴,觥筹相继;女眷不胜酒力又不得先退,纷纷请旨出水榭沿湖散酒。 很快走成了白日灵华殿中的两两成双。 距离初时不远,纪晚苓与檀萦在前,阮雪音和拥王侧妃在后,因着各有隐言,渐渐拉开,在前的愈快,在后的愈慢,谈话也就不足为第三人闻。 “真如传言,君上只宿折雪殿,这两年从未留宿过披霜殿?” 虽为王妃,当面问此话到底僭越。尤其纪晚苓是脸面大于天的人,她此刻敢问,全赖少时渊源及年长姿态。 “檀姐姐相邀夜叙,原是来瞧我的笑话。” 难堪亦不显于面,端庄一如平常,这么些年,檀萦没见过比纪晚苓更懂自持的闺秀。 “我们是替你发急,也为君上、为大祁忧心。” 纪晚苓稍转脸看她。 “别这么看着我。我是顾家媳,所思所虑,早就与你们一样。” 檀家与温家同,也是宇文一朝旧臣,扎根霁都甚至早于纪柴。而檀家总显得比温家更得新朝圣恩,此代嫡女甚至嫁了信王为妻,主要因昔年太祖起事时檀氏立下过功勋—— 彼时大内侍卫副统领檀晔,于顾夜城破宫门不久后降而倒戈,捉拿了众多宇文家宗亲送至太祖面前斩杀,堪称近百年来识时务者的典范。 “国事政事,君上自有圣断。至于我,” “至于你,昔年定宗陛下钦定的太子妃,定惠皇后当女儿样疼爱的准儿媳,大祁相国的明珠,本该入主承泽殿的人,就要‘可惜春将暮’了?” 这是方才纪晚苓所念最后一句。她心下震动,停步向檀萦, “信王妃这些话若传至君上那里,罪不至死,但也相去不远了。” 檀萦一叹,“就因为我道了你的委屈而有损折雪殿那位?那位竟厉害至此,叫咱们十四岁镇朝野的天子爷就此弃了皇室传统,甘作她一人的裙下臣?” “檀姐姐!” 两人都停下,声更低,防着阮雪音随时跟上。 却没有。湖色宫装与拥王侧妃的盛装并立岸边高草旁,似在观景,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仙则仙矣,确与咱们不同,君上新鲜也在情理中。”檀萦眯眼眺,“但问题亦在于此。她不堪为国母,秉性、身世,都不恰。她那离奇的师门,拿不准来日的师妹,半身宇文家血脉而距寂照阁不过咫尺,桩桩件件,于大祁都是隐患。这样的女子,放在后宫为妃便罢了,万不能一手遮天。现下她守宁安参政事,已是叫人不安。晚苓,哪怕为家国——” “这些道理,檀姐姐以为我不懂么?” 檀萦蹙眉,“你是真尽过力了?以君上昔年对你情谊,怎会难成这样?真如去岁坊间传闻,她,”只余气声,“有奇术?” 纪晚苓观她表情叵测,也是一叹,“檀姐姐倒肯信这些。” “事奇难解,只能往歪了想。百年深宫秘闻不断,也没什么不能信的。” 纪晚苓心道反而自己比较明白顾星朗的执。也便从不觉阮雪音是使了见不得人的术。 当真讽刺。 “此刻这些话,信王嘱檀姐姐来说的?” 檀萦不否认,“他当着君上也会这么说,并非存了旁的心思。”复去眺已远的烟萝水榭,“适才我们在,许多话不好说。此刻就他们兄弟几个,瞧着吧。” 纪晚苓也顺她目光眺,水榭漂浮在幽暗湖面,如一艘无依的船。 她是尽过力的。 在阮雪音离宫的那些日子。 聊旧事,示旧情,甚至有那么一夜,鬼使神差,真的用了酒。上官妧“旧情如鸩酒”之句,据说出自她母亲,确为良言,可惜春将暮。 他不是第一回 拦下她的手。 有了披霜殿那晚阻拦,第二回 她并没有伸手。两人只是对饮,说起前尘,顾星朗坦坦忆少时做过的傻事藏过的心思,最后道: “小时不懂辨。直到初雪落,伊人至。” 是比拦解衣更明确的婉拒。 那坦然亦是比回避更叫人绝望的放下。 他分明薄醉,依旧唤涤砚送了她回披霜殿。 纪晚苓是脸面涵养大于天的人,一而再,使不出三,就此春暮,长伴青灯。 檀萦不知这些,观她痴惘,半晌道: “方才念诗词,你可听明白了什么?” 纪晚苓乍听没懂,旋即反应:“自然。她此番回来,长姐接连敲打。不是第一次了。” “不是那个。我是说,你道空凝伫,可惜春将暮,老七紧接着便劝:莫怨春归早,留将根蒂在,岁岁有东风。” 纪晚苓全没领悟此言因果,颇莫名,“宁王向来洒脱,于世事亦比我等凡俗要达观。这几句该为他所喜,又哪里是劝我。” 檀萦神情变得难言,默了又默,悄声道: “今年照岁你们都不在,我们和十一去了鹤州老七的府宅共守岁。大风堡突袭,边境剑拔弩张,几位王爷等着前方军报,无人有心思吃喝。我跟十一那咋咋呼呼的侧妃干坐着也无事,唤来老七的侍妾,就是前年生了女儿那位,带我们府内闲逛。便是那晚,我瞧见了一幅画。” 许多年前纪晚苓就在纪桓书房里瞧见过一幅画,后来证实是竞颜衣。她眼见檀萦神色不对,心跳忽快,下意识便不想再听。 檀萦见她挪步打算掩耳盗铃,握了她手腕,“一个小姑娘,翠色裙衫。” “檀姐姐。” “很旧了,该是多年前画作。只有侧脸,原本辨不出模样,但她裙摆上孔雀的翎栩栩如生,我记得你十二岁那年,春竞前后,定惠皇后便赐过那样一件裙。老七多年摇一把空白的扇,原是心上有人,不得入画。” “别说了。”纪晚苓飞步往前走。 “只是要你知道,战封太子离世,这世上仍有人念你惦你为你至今没娶。人活着可以一再受挫,却不能没了指望,你还是要打起精神来。堂堂纪晚苓,多少王孙公子的少年梦,不羁如宁王亦——” “我不知檀姐姐今夜约谈,究竟为何故。”纪晚苓骤停,直视对方面上严正,“若全是信王意思,许多话就更值得推敲。今次我不会对君上去说,所以下不为例。走过这段湖岸,方才的话,我没听过。” 湖岸那头水榭之中,顾淳月与纪平亦出,余兄弟五人正围坐在顾星朗身前长案边。 吃食几乎撤干净了,只剩长颈的壶玲珑的盏。 涤砚候在远处备不时之需。 烈酒伴私语,信王声沉沉: “君上家事,臣弟本不该置喙,此刻斗胆说了,是为重罪。如何罚,杀或剐——” “四哥明知君上不会。”宁王打断,分明醉,仍是持壶豪饮,“我等敢直言,便是光明磊落,为君上更为我顾氏基业。专宠要不得,有据可依有史可鉴,尤其珮夫人这样的身世渊源。”他搁壶坐正,一身酒气, “臣弟信君上,无论怎样爱美人,心中自有一杆秤。” 顾星朗的确不恼,薄怒都无,只是饮酒,又向拥王,“你怎么看?” 拥王已有些糊涂,摇头晃脑扶着腮,“九哥有本事为美人破例犯险,便有本事踩着刀锋守江山。臣弟没意见。九哥何时需助力,说一声便是,臣弟赴汤蹈火。” 顾星漠年纪小,不被允准喝酒,一直没说话,闻此答,忽开口: “臣弟亦然。” “年少不知愁。”信王重放酒盏于长案,哐当一声,蹙眉不语。 宁王长叹,一下下敲桌,“君上啊,九弟,”该也醉得不轻,“亡崟之役,前面不论,只看最后,实是凭着她们两个女子错综复杂的牵连定了终局。想想不可思议,但确实发生了。咱们顾祁是要掌天下的,有些错,犯不得啊。” 他说罢站起来。 顾星朗抬头,“七哥且听朕一言。” 宁王忙立定,诸王皆竖耳。 “攘外先安内,无论如何,咱们兄弟一心,顾祁的脊梁才稳。兄长们的规劝,朕知道了,不会大意。也想提醒一句,忧国的底线是利国,若本末倒置,因忧生乱,于统一大业百害无利。” 诸王神色皆凛,齐声称是。 顾星朗笑起来,向宁王:“去吧。” 阮雪音和拥王侧妃在这头。 纪晚苓与檀萦在更远。 纪平拉着顾淳月同样漫步水边,春夜人自醉,正要亲芳泽。 而同时听得一声扑通。 “来人!都准备着下湖!”便听水榭内一声喊,像是涤砚,“宁王又跳了!”
第603章 满船清梦压星河 宁王跳湖,凫水三里,上岸时整个人湿得透,果然高声作起诗来。 余下众人该出宫出宫,该回殿回殿,王妃们搀着饮多的王爷们,纪平待走得远了,稍躬身将顾淳月背起。 纪晚苓与阮雪音立在水榭外相送,遥遥望见,同时想到映岛廊下那串终年叮咚的檐铃。【1】 “令兄待长公主,天下男儿不能及。”阮雪音道。 “长姐亦觉得君上待珮夫人,千百年君主不能及。”纪晚苓道,“深情专一,普通男子尚难人人做到,君王这般,实在值得珮夫人倾毕生相付。” 放在从前阮雪音不会接这种话。“自然。”今日她接,郑重声泠泠。 纪晚苓转身向她,“你最好记得此刻之言,并且做到。” 涤砚正候在水榭附近,显是在等阮雪音。 纪晚苓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岸。 阮雪音随涤砚上得一叶扁舟,飘飘荡荡于春夜暗水上,渐望见湖心一座小小画舫,不见摇桨人,也兀自飘荡。 船只近,她轻跃上去,玉白龙纹常服的少年郎躺在船头,似睡非睡,酒气入晚风。 他一腿直一腿曲,仰着,头在船沿两臂枕后脑,躺得极惬意,以至于肆意,面颊酡红,愈发显得孩子气。阮雪音过去蹲下,肘撑膝盖托腮看了半晌,方伸手轻拍他脸: “要着风的。回舱里躺。” “沐的就是春夜风,谁要回舱里。”顾星朗睁眼,偏头看她,“你也来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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