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有罪,但凭君上责罚!”片刻后上官宴伏地沉声。 “何罪?” “几年前臣有意打通祁南商路,便趟过麓州深水,一路摸下去,最后与草民接洽的,便是温据。”【1】 他说了该有半柱香时间。 快而扼要,都是昔年在麓州见闻,包括与温据的过节始末,包括那些有的没的死亡,声声撞在地面撞进所有人心里。 “你的如夫人指温据暗杀你,便基于此。” “是。” “是你么?”顾星朗向温据。 “是。” “上月府衙里关押的那几个人呢?” “也是草民。” “为何杀他们。” “他们中有人,”温据极平静,赴死之姿,“在草民网罗中,一旦供出上家,上家也须死,上家若不死,便只能是草民暴露。” 顾星朗点头,也平静,“许多人共守一个秘密就这点不好,须封同样多的嘴。但不用人,又无法完成秘密割据。对吧?” 温据不言算认。 “安端。” “臣在。” “那几个人怎么死的,你知道么?” “回君上,臣——” “刚说了,谋逆不一定论斩。但此时此刻若仍想隐瞒,欺君之罪,重过谋逆。你想清楚。” 约莫两瞬静止。“臣知罪!”安端重伏。 温据声言把持了地方军。 信王信誓旦旦地方军只听破云符号令,而左半破云在地方长官手里。 “说清楚。” “臣,臣与信王殿下定约,来日若起事,愿效犬马之劳!麓州、麓州以东四百里、以西八百里各城郡兵马都受此号令,自然,自然与万顷书院以家国之义感召,不无关系!” “家国之义。”顾星朗似听了天大的笑话,骤然声高,“家国之义是夺君权、兴内乱、置祁国大好局面于万劫不复之地?” 最后半句是先前温斐的词,他下意识重复,心道好用啊,也讽刺,大儒教出的至理! “君上在位八年,”却听温斐忽开口,亦声高,“国泰民安,内政邦交样样出色,更与白国深盟,还在去冬亲征联蔚伐崟,何等雄才。偏受妖妃蛊惑,任其干国政、改秩序!如今后宫空置,君上言与世家默契,草民斗胆问,姻亲之路何尝不是默契之一?君上又是否守了此默契?瑜夫人乃相国之女,尚且受冷待而不敢言。 “再说举国女课,虽为试练,毕竟耗费,其义又在哪里?就凭珮夫人心血来潮的一句话?君上近来所行,桩桩件件,寒臣民之心;放任下去,兼珮夫人身份特殊,后果不堪设想。” 十几岁时遇臣工诘难,顾星朗总想辩,苦于那时候底气、经验皆不足,只能体面应对了,再以计以行动解之; 今日底气、经验皆备,他脑中也有上百条规则的另一面、道理的另一层可以用来反驳—— 但他不想驳了。 他看到了诸如此类的角力最终不过落脚何处,便如纪桓多年来教诲:认清本质。 认清本质之后,许多言语相抗便只是孩童游戏,无益解题。 “温先生直谏,朕在位八年,头回听,很觉感慰,也觉受用。”他依旧独坐玉阶,身子前倾两臂弯折搁在膝上,面对满地或坚硬或柔弱的跪伏,只如恳谈, “但你所谓的后果,尚未发生,而大祁安泰一如昔年,这些也就不是你们割据祁南的理由。” “信王从不曾割据祁南。他做了所有准备,都在暗处,麓州及周边城郡依然安宁,依然归朝廷管辖听君上号令。始终臣服,便不算谋逆。君上不也因此,拿不到实据抓不到把柄,只能设今日之局,迫草民等自己承认。” 温斐的神情极难言述。顾星朗明白那是一个学者、一个洁身自好的长辈不得不如寻常谏臣般在此磨嘴皮的尴尬与自怜。 他该不屑于说这些。他的著作顾星朗全读过,清高以至于桀骜。 “先生在同朕说的理,是有动机、有准备而并未动手,故不称罪;同时这一应的动机、准备,都是出于一腔家国大义的昭昭热血,不该论罪,反该嘉赏。” “君上明鉴。” 顾星朗长叹一声,后仰以手腕反撑玉阶,望着漫天星幕许久没说话。 筵席间有女眷悄抬眼看,只觉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郎,温柔的,明亮的,旁人求情讨饶他便会心软宽恕。 “还有谁出于这一腔昭昭,割据,不对,”他轻笑,“做了准备,未雨绸缪,此刻都出来,通通有赏。” 自没人将这句话当真。 也就没人出来,紧闭的正安门内只闻夏夜风。 夜风时有时无吹了许久。直到有灯火被吹灭,宫人慌里慌张去取灯油,蹑着手脚,仿佛动一动也有杀头之危。 他们还没见过君上杀人。 但极远处如遭封印的正安门和星子如坠叫人急剧不安。 “铡刀架脖子的滋味不好受吧。”似赏够了星星,顾星朗起身拍掉掌心间灰尘,淡望满场如寒蝉的世家老少,“朕也被铡刀架脖子许多年了,我顾氏,同样被诸位架了许多年脖子。都难受,总要想办法动一动。” 竞庭歌只觉上当受骗。 他意不在信王。 根本不是为扼一场可能的皇室叛乱在这里摆鸿门宴。 信王当然有罪,却只是今夜的饵。此时台阶下乌泱泱的高门才是鱼,而鱼塘被封死了,他在逼他们将这些年吞下的势力全部吐出来。 “朕算过了,若今日在场的五成、甚至八成都把持了各自所在城郡的兵马,若消息放出去他们联合起兵救人,朕挡不挡得住。”晨间他抹了阮雪音调的乌木沉香,此时抬袖口嗅,安神怡情, “五成,挡得住;八成,不好说。问题在于,没有诸位指令,他们不敢妄动,而诸位不傻,今夜想要活着走出正安门,只能将他们,交还给朕。” 他开始返身步步上玉阶,又扬了一次手。 顾淳风早已不在台阶顶,坐去了阮雪音身侧定惊魂,眼看着这次扬手之后,周遭宫墙上出现了大片阴翳。 整整一圈,如乌云盖顶。 乌云堆中道道寒刃,伸出来,瞄准正安门内两排笔直的筵席。 “还有谁怀着昭昭家国义未雨绸缪,”他走到了台阶顶,依然背对所有人,长影如月华,声亦如月华, “交待清楚,就可以出去。出去有重赏。” 【1】618步步为营(上)
第六百五十一章 君王箴 星子坠在宫阙顶,显得此间天地广袤又隔绝于世。 顾淳风坐身侧是真实的,顾星朗立阶上是不真实的,阮雪音以余光观他长影,许多情绪涌上来,而终被竞庭歌望天色的脸吸引了注意。 在等什么?她该没料到今夜局面,也就难于继续推波助澜,此刻最该做的是自救。 天长节,白、蔚两国循例该贺。或为使团,或为国书,总要有一样。今年阮雪音掌庆典诸事,晨间送完顾星朗出门、午间赶着煮面,其他时候都如线轴转,也便根本不知两头邻国动向。 显然此刻想知道也无门了。 但若有使团至,定会提前至少一日,不可能赶在当天。所以两国都遣送的贺信? 阶下持续安静,所有人深垂首。 顾星朗抬脚步,慢悠悠回龙案后坐下,见苏晚晚跪伏不抬头,也不唤,自己举箸夹菜吃。 七月炎夏本多凉菜,涤砚也便没叫更换。 “可算饿了。”顾淳风依着阮雪音耳语,“这么一大通威风,耍起来很耗神吧。” 她言辞分明玩笑,语气却不,本能反应更不,挽着阮雪音那只胳膊有些抖。 阮雪音动指头按了按她手。 “嫂嫂,”只余气声,“四哥他,会死么?” 信王依旧直直跪着,没伏。 他左右家眷、温氏三人、上官宴,都伏着,玉阶般静默。 “干耗没用。”顾星朗边吃菜边道,“诸位若还对我这脑子有几分服气,便该明白,拖延时间等救兵、排对策或者观望旁人再做打算,所有这些我都想过了。” 他忽不自称“朕”,轻描淡写的“我”只如站在高处必胜的、洋洋得意的此世代任何一名年轻人。 “有救兵又如何?他们一旦动身消息便会传进来,墙上这些,”他就着银箸指,“都是透甲锥。盔甲尚能穿透,何况锦缎肉身。禁军的准头你们也知道,射一个中一个。救兵才行百里路,正安门内已经没命给他们救了。” 圆月亦坠,阶下依旧无人动。 顾星朗看了片刻,笑起来。 “是不信朕会杀人。”他搁箸,银碰玉瓷极清冽的响,“射一个。右五吧。” 他看没看右五、知不知右五是谁,没人知道。仿佛只是信口数数,而右五如何还坐得住,连滚带爬出席入场间,一路跪至阶前, “君上明鉴,崔氏虽世居梅周,从来本分,绝无割据之心更不曾拥兵!君上若不信,即刻召府尹大人来对质,臣敢保证,今日臣夫妇便命丧鸣銮殿,梅周也不会有兵马动!” 梅周崔义,世袭永安侯,因辈分高资历老,坐得靠前。 “永安侯这般说,朕信。召府尹就不必了,省得开门。梅周会不会有兵马动,明日便知。”他瞥一眼涤砚,“消息放出去,就说永安侯夫妇殿前认谋逆,已经伏诛。” “君上!” “依次来吧,右六。” 弓弦绷声越灯火响,右六随之起,大步离席与崔义并跪,深伏恸呼,“臣知罪!” 顾星朗点头,“知罪就都好说。”再瞥涤砚。 涤砚招手,很快有笔墨纸砚送至右六跟前地面。 “什么罪,写下来。字大些,清楚些。” 长夜火光盛,愈黑而愈盛,筵席间接连有人出,或跪或行或狼狈或磊落,认错的,自清的,写罪状的和以死言忠的。 尚无命殒,各色声响此起彼伏却如罗刹叩门迫人人自危。 亥时过半了。 响动渐消停,座席尽空,乌泱泱满地人头伏比朝会声势更壮。 “老师。”顾星朗道。 纪桓与温斐等在一排,仿佛与后头闹戏无关,也便无须加入剖白。 纪晚苓赫然仰头看他。 纪平出席快步至纪桓身侧站定。 “臣在。”纪桓恭声应。 “你还没说。” 既可理解为疑,也可理解为场面上持公允—— 王侯将相皆在此述清浊,相国若免,说不过去。 “纪氏一门,自大祁开国便居霁都。”只听纪桓开口,君子坦荡荡,“田产地契皆有积累,主要在国都周边,祁北少许。不曾与禁军勾连,纪齐去岁方入禁军营,一心追随薛战大人。” 薛敞亦在乌泱泱跪伏的人头间,已经自澄过清白:百年将门尽忠为主,从不曾生异心;薛战接管祁西兵马、镇守宁安至今,亦不曾行差踏错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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