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手掌都覆树干上,被深棕暗黑衬得格外细白。“不好。”阮雪音道。 “是不好。”淳风笑应。 一月万物眠,鸟啼蝉鸣皆不可闻,唯风声展韵律,遥送天涯歌。今日云积,日色时有时无,胜在山岭辽阔,枝叶凋敝不成荫,树下亦敞亮。 阮雪音便在这静谧、敞亮和愁绪随淳风言论起的下一刻,感觉到了小腹阵痛。 只刹那,就像吃多了冰食的绞痛。 她有些不确定,立在原地默等。 绞痛没再来。她遂携淳风往廊下茶桌去,说要喝点水吃两块枣泥糕,云玺候在桌边刚摆好吃食,见状开始倒热饮。 阮雪音停在了半道,微躬身。 “嫂嫂?”淳风瞧她蹙眉,忙上手扶。 “怕是。” 淳风眨眼,“是什么?” 云玺何等警醒,已然冲过来,“夫人觉得如何?奴婢就传御医?” 阮雪音点头。 云玺高声唤人之雄浑予顾淳风当头棒喝。“快!”她招手扬声更为雄浑,“去找我九哥!” 阿忆哪知御驾在何处,出了秋水长天只晓得劳动禁卫。禁卫伴君日久都成了精,闻知是何事半刻不敢误,当即狂奔传马驾了便往山里去。 隆冬少翠色,视野更阔,找人亦容易些。群山轮廓间顾星朗居中,小漠与黎叔各在左右正并行,身后二十人小队因君上骑得慢,也慢以至于将走神,被忽至的马蹄疾声扰得虎躯皆是一震。 “什么人!御驾在此也敢造次!” 那前来禀报的禁卫深知珮夫人诞育大过天,又不谙妇人生产道理,只怕报晚了待圣上回去小殿下已降生,顾不得礼数,且奔且喊: “夫人快生了!君上!请君上速回行宫!” 隔着距离又实在嘹亮,喊声既出顷刻响遍四野直冲云霄。顾星朗骤勒马呆了呆,第一个念头闪午后出门时还好好的啊,第二个念头是她分明说过头胎费时,自己出来也才不过半个时辰——怎就快生了?! “九哥。”小漠见他愣神以为是将见孩儿欢喜糊涂了。 哪还有人应。 他话音落奔宵已掉头,瞬间驰出数里只剩荼白衣摆曳在青天下。 骑速太快难于视物,顾星朗却觉碧落之下所经高木通通绽出了新芽。 那苍穹原是空的。 因沿途高树绽新芽渐生绿意。 又因树树皆新绿交织连绵成了一整个春天。 今年春天来得这样早。他心想。早过二十三年来所有春天,只须驶完这条根本不是路的山野径,回家,春就在尽头。 行宫内不可策马,但人人目睹了白衣飘飘的少年天子独驾奔宵回家。 以至于秋水长天外急停的马鸣声太响,阮雪音正庭中走圈,愕然回头。 顾星朗冲进来见她站着也愕然。“不是说快生了?!” 成群宫人在旁捂嘴笑。 “骗人的?!”顾星朗动弹不得,仍立大门口活似个愣头青。 阮雪音心道傻死了,恰逢两次阵痛间能答话,轻道:“你先过来。” 顾星朗以为真是上当受骗待要怒,阮雪音再道:“君上先过来,一痛臣妾又答不成话了。” 他方有些懂,忙过去双手将人扶了,“那为何还在这里?”又逡周围,“夫人这般就没人——” “我吩咐的。”阮雪音忙按住他,“刚开始阵痛,且须等呢,待疼痛间隔变短、时长变久,不太能忍时再去躺,会生得快些。” 顾星朗才注意到张玄几并崔医女与好几位医者通通候在旁。“确实如此?” 几人面露难色相觑,张玄几踟蹰答:“回君上,其实臣等以为,” “稳妥计,还是入屋躺着好。”崔医女接。 顾星朗回头盯她严肃至极:“要听话,不可逞强。” 阮雪音正历新一轮阵痛弯着腰忍。 顾星朗更急,“都这样了还站着!”又不敢直接将人捞起来往里抱,碰不得催不得,眼睁睁看。 “从前竟不知你这般聒噪。”好歹忍过去了,阮雪音直身,“就要做父亲的人,越发不如孩子。” “你这到底——” “你信我。当初竞庭歌发作,我也陪她走走停停数回合才进的斗辉殿,有利生产。” 景弘九年一月初八这日的秋水长天庭中景,从顾淳风到涤砚云玺到医者再到宫人,永生难忘。 君上一只手托着夫人一只手,战战兢兢,一圈圈走。一个每走半圈便问是不是该进屋了,一个由耐心回绝终至气急败坏忍着疼直怨他麻烦。众人围观且急且想笑,就这么看着二人走进暮色四合又走进夜色将倾。 夫人疼痛间隔明显缩短了。 而躬身变久,是疼痛时长显著增加。 “可以了。”灯火耀花庭之后她又忍过一次长痛,“我该进去了。” 君王寝殿做产房已是前所未有,君王陪嫔御生产便更闻所未闻。众人眼看着顾星朗搀阮雪音往里走,唬得直瞧涤砚,涤砚箭步上前急声劝: “医女同稳婆会确保夫人顺利诞育小殿下,君上——” 崔医女和云玺已在近旁随时准备接手。 阮雪音进入下一轮阵痛不及出声,紧攥着顾星朗的手将他也攥得生疼。 “没见她都疼成什么样了!”他更加不撒手,要送人进去。 “不成体统啊君上!不合规矩,且产房有血光——” “朕自己的妻儿怕什么血光!” 廊下乱作一团,顾淳风忍无可忍加入:“进去就进去陪就陪!什么规矩,还不是人定的!” 山中本寂,月夜更清,众人被此一声雄浑震得噤声,连涤砚都预备妥协,只听躬身许久的珮夫人幽幽道:“放手。不许去。” 该也是疼糊涂了,一不称君上二不讲礼数。 “为何?!”顾星朗瞪眼。 阮雪音勉强转头盯他,众目睽睽下严肃至极,一字一顿道:“丑死了,会特别丑,不许看。” 接下来长夜便如深水浸泡在无尽等待里。 顾星朗难淡定,来回走,里间无声更加重他焦虑。“她怎么不喊?不是都哭天抢地?” 张玄几在侧耐心劝:“回君上,按医理,不喊更利生产,只是妇人们多不知晓,便知晓也多忍不住。夫人精术业而付诸行,很了不起。” 种种解答未能让顾星朗停止踱步。 淳风在旁嗑瓜子,被他晃得心烦又不敢说,眼看着月亮跳过树梢一枝枝,过子夜,入三更,眼皮子再撑不住,沉坠下去。 梦中却闻婴啼。 旋即又闻人声: “君上大喜!是位玉雪可爱的公主!”
第七百三十七章 至臻 “不会。”淳风只道是梦,歪在椅间梦里摆手,“定是男孩儿,小皇子。” 梦中究竟谁瞎报,她管不着,只管否定。 顾星朗心绪起伏喜了又憾然后喜重重盖过憾最后莫名——竟松了口气。 “带她回去睡。”他听不得淳风在旁吵嚷,吩咐阿忆。 淳风被这声实打实扰得睁眼,茫然四顾,便感空气涌动身后有人自寝殿出。 她回头。 崔医女手中襁褓锦绣。 顾星朗已候门口展双臂,比划架势却觉怎么都不对。 “君上莫紧张,照前些日子教您那般托着就行,请观小人此时。”崔医女轻声,“还是先看看,过几日再抱?” 上个月顾星朗专程传她来教过抱婴技巧,不成想万事上手皆快,唯此事学了等同没学。 “不不。此刻就抱一下。”孩子初降茫茫人世,虽不懂事定惶恐,需要父亲保护。 他环臂成湾让医女将孩子放入怀。 “还真是,女孩儿?”淳风也已就位,站在顾星朗旁边踮脚看。五官尚未长开,却已哪哪都是顾星朗的影子,若非那小脸蛋极秀气、半圆不尖的小下巴十足阮雪音轮廓,她真要以为是男孩儿。 “十里有九,女儿像父亲,尤其初生时。”崔医女道。 淳风叹为观止,“一个容貌酷似九哥的女孩子。简直不敢想。”顾星朗色相男子中翘楚,很小时候因俊美真有些像女子,她不止一次想过若生成姑娘,是否能排进青川前三。 这不就会有答案了?十几年后见分晓。 顾星朗已是看呆。“哪里像了。”他喃喃,口是心非,“也不玉雪,不如她娘亲肤白。” 欢喜到不知如何表达时竟剩下“挑刺”。 “这还不像?!”淳风表情夸张。 “初生儿都是这样的,渐渐会褪去黄气,然后白起来。”崔医女含笑答。 顾星朗又呆看孩子半晌,忽俯脸颊想去贴孩子的脸。 停在半道。“行么?”他惶然问医女。 “当然。” 他贴上去。温热的,柔软的,方寸嫩肉,二十三年春不及。那呼吸也清浅,又平和,他挨了半晌方反应,抬起头问:“这是睡着了还是?” 没睁眼?有些孩子刚出生是不睁眼的,阮雪音说过。 “这会儿该是睡了,抱出来前在夫人那里吃了口奶。” 顾星朗连点头,“朕进去瞧她。” 因在严冬,寝殿又阔,烧足了炭火热烘烘,却无潮意。稳婆婢子们已将屋内混乱收拾得七七八八,见主君入,齐告退。该累极,龙榻上阮雪音阖着眼,崔医女将孩子放身侧都没能叫她睁眼。 青丝如瀑湿了大半,蜿蜒洒在花枕上如藤萝交缠。顾星朗想唤她,不忍心,看了会儿只将额角一绺湿发拨开,又轻抚她潮热后格外冰凉的脸颊。 阮雪音便在连续触碰中睁了眼。 “看到了么?”他的脸撞进眼帘,她脱口问。 “不是在这里。”顾星朗柔声答,稍挪视线。 阮雪音侧目发现孩子在,笑开,“我再看看。”说着欲翻身,不太能。 “别动了。”顾星朗忙阻,“都说像我,一模一样。” 女儿初生多似父,但一模一样未免过其实。阮雪音转头细细看,“这么小还闭着眼,哪里看得出。” 顾星朗知她不服气,低声道:“素来是我出力多,自然传承更厉害。” 阮雪音一怔,虚抬手锤他,“往后在女儿面前可不能乱讲话。” 顾星朗捉住她手一吻,“我有分寸。” 殿门虚掩,隔着帷幔屏风,此间格外暖宁,只余三口之家融融。“是女儿,失望么?” “为何这么问?” “不知道。总觉得你更希望是儿子。” 顾星朗笑里有叹,“更希望是儿子,多出于功利缘故。今年你我要大婚,你要行封后礼,虽说无论皇子公主都不影响一应安排,嫡长子的名头,终归比嫡公主要响些,届时你顶着凤冠走那白玉长阶,气势也更足些。”他一顿, “现在也是一样的足,于我是一样的。至于他们,传统如此,无谓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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