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现死查兰氏盐案甚至为此推迟领新职,又为哪般。 人人转脑,排序难易以决定答哪一项。但听纪平开口:“臣以为竞庭歌虽有诡辩嫌疑,单论圣人著书之初心、思想之深远,不算太偏颇,确不足论大逆。” “哦?”顾星朗微微笑,“圣人著书之初心,是什么?” “便是竞庭歌言,最优之家国形态,最终的天下理想。” 顾星朗将奔霄彻底调转,直面一众文武。 “肖卿以为呢。”他没继续追纪平,又问肖子怀。显然这种题目文官比武官会答,柴家父子未被点,情理之中。 “臣倒与蔚国陆相想法一致,道理不错,不合时宜。” 顾星朗“哦”了声,另问郭培:“郭卿掌审刑院,与陆现御史之职也算一脉,如何看他此番,查案为先、再论相位?” 审刑院是大祁独有的官署,该说是景弘一朝独有,由当朝祁君设于景弘五年,能复查廷尉府、刑部司所断案件,若有异议,可直接奏请国君断,论实际权势,大于前面二司。 是几乎众所周知的天子吏。 “回君上,陆现两朝老臣,声望虽备,多年来致力监察,于内政邦交上一应事务,到底不比曾经的上官朔;所谓德须配位,兰氏身为蔚国皇商与各地官员配合盐政多年,一朝被检举,实是大案,不知牵连几何。御史台作为此案发起者,若能共两司彻查,将沉疴痼疾连根拔除,陆现首功,以功升迁,真正服众。” 顾星朗似满意,点头向纪平:“这种事纪卿一向洞若观火,还有补充否?” 纪平稍沉吟,肃声道:“承郭大人思路,兰氏盐案若查实,不知牵连几何,一旦沉疴痼疾尽显,少不得要重整朝纲,届时陆现作为新相,大有可为,于其政绩、地位皆有不可估量之益。” 奔霄上天子爷朗声笑,指着纪平道:“较之汝父,青出于蓝!” 复回身问涤砚:“上官宴何在?” 今日虽未与天子同狩,秋高气爽此人必也在外晃荡。涤砚奉旨传唤,半炷香后蹄声由远及近,正是上官宴驾马来,深色骑装将他宽肩窄腰勾勒得分明,近御前放缓,倒比后头几位真武将更显锋芒。 “这般神采,看来收获颇丰。” 众臣都与上官宴少交情,唯纪平好些,也只是颔首致意,还须顾星朗自开金口调侃。 “不敢有瞒君上,一整个半日臣也只是策马赏秋,家伙都不曾带。”这般说,一摊手,整个人左右晃晃,果然不见弓与箭。 “上官大人好兴致。”总归同僚,又是君臣狩猎的场合,不好叫主上一人招呼,柴一诺开口:“半日策马,是从夕岭最东直行到了最西?” “何止!”上官宴笑应,融入慢行的队伍,“从东到西再从西到东,可惜最西鹿岭不让进!” 自景弘六年茅舍着火,两位夫人皆受损,鹿岭的规矩已从对皇室成员开放变成了:只圣驾能入。 而君上但凡去,必携珮夫人,如今是中宫了——众人渐有些明白,那地方是被辟作了帝后的秘密花园。 上官宴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张口无禁忌,其他人自不接话。顾星朗恍若未闻,随口让涤砚将方才奏报又念一遍。 “其他人都听过也论过了,此事与你息息相关,朕想了想,还得召你来说说看法。” 上官宴竖耳恭听,眸色浓淡变幻,直至涤砚最后一字音落,骤然翻身下马: “臣惶恐!” 众臣皆知此题于他而言比他们都烫手,见他反应大得这样仍是吃一惊。 顾星朗也吓一跳,勒马蹙眉:“非你损盐政,也非你科举未中,陆现与你父虽共事多年、似乎并非知交,这是哪一桩踩了你的尾巴?” 上官宴一脸羞愤:“臣族昔为苍梧世家,祖上效蔚百年,如今臣携家归祁,本就被两国视作罪人笑柄。本国同僚们好涵养,从不当面议论,但臣心中羞愧,于本国盐政也罢了,对蔚廷之事,万不敢胡乱评说!” 此人厚脸皮是不曾在朝堂上与百官们面前展露的。 故而场间除顾星朗外,都觉其有那么几分情真意切。 顾星朗却觉头顶乌鸦乱飞,面上温和道: “爱卿言重了。正因上官家从前臣蔚,个中利害,该看得更分明;同时盐政相通,你这半年来巡本国查访,对兰氏那头可能的问题,该也有些判断;再说竞先生居霁都时,你曾登门求亲,佳人前程,竟不关心?令尊实也乃大儒,天下公这样的字眼,不会从未对卿提过吧。” 是四道题都要答的意思了。 连始终慎微的永安侯崔义都对他投去同情一瞥。 上官宴叩首在地,许久方起了半个身,字字斟酌开始答。 于陆现一题,结合了早先郭培和纪平的说法,却无更多洞见,还算出色; 于竞庭歌一题,也言其论述虽得圣人精髓,不合世情,有惑众祸国之嫌,未问罪已属宽宥,不予录用实在明智; 也就免不得要答主君关于上官朔之问—— “君上明鉴。众所周知臣与那人不睦,少小离家,根本不受其规训,确未曾听他讲学,也就不知其见解。但想来百年忠君,甚至为慕容家社稷豁出了性命与家族,这样的人,不会认同那样的天下公。” 已出林间,四下绿野蔓延往颜彩更甚的群山。异常深寂,直叫顾星朗以为王侯臣工们都在打瞌睡。 他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宁王倒还生动,其余人都有些木,许是紧张,或者无措。 这样的集结,莫名叫人想起去夏天长节夜宴。只因非在宫阙内而在山野间,少了些“一网打尽”之感。 “你们啊,都说得差不多。还以为多听几个,总有高见。”顾星朗面露失望,重新策马,“虽是蔚国的事,现如今闹得扬沸,你们都认为或乱民心,看来是不能不做点儿什么。秋猎后回去,都写上一篇吧,把你们认为的天下公、怎样才算合时宜,条分缕析成章。好好写,朕不急,一年半载等得起。” 众人跟上,都知主君没说完,沉默听。 “蔚相之位久无人居,一朝有定;祁相之位算起来,也空悬有半年了。”他没回头,声轻盈,“朕愿效一回蔚君,重赏文章头名。” 按纪桓致仕前劝谏和主君大半年来改革各部司的举动,祁臣们皆以为废除相制势在必行。 以至于这句分明“逆势”的天子诺一出,众人皆觉耳鸣。 顾星朗没觉语出惊人,似才反应过来,转头溜一眼重上马的上官宴: “兰氏盐案,卿还没说观感。” “盐政自有国法规范,千万条明令归总,不过六字。”这次上官宴答得快,想是因问及本职。 “哪六字?” “不营私,不谋私。” 奔霄上天子再次朗声笑,“卿此番巡查归来,所报只有喜没有忧,想来我大祁盐政,清明妥帖。” “确实如此。”上官宴恭声应,想一瞬又道:“只在某些具体做法上,还存纰漏,七月归来上呈的奏疏中,臣提过改进办法。” 顾星朗略点头,“举国海湖井矿,以东部海盐产量为最,此一项与蔚国同。朕记得定宗一朝,两国还曾就海盐产营有过往来协作,鹤州作为大本营,与蔚国东陵城是互通船运的。” 肖家世居鹤州,常驻此城的还有宁王。 肖子怀和宁王皆称是。 顾星朗嗯了声,“祁蔚经去冬一役,友邦情谊更固,今蔚君或遭兰氏掠财,损及社稷,咱们啊,能帮则帮。恰盐铁使大人有改良本国盐政之法,便从鹤州开始试行,宁王督办,五日后出发吧。”
第七百九十一章 快刀 诚如阮雪音判断,蔚廷所录用四十七名士子,只三人留苍梧,其余四十四人以相对均衡的数目全部被安排去了各城郡。 同时祁国秋猎毕,临近十月尾,宁王、上官宴奉命前往鹤州改良盐政。 “肖家世居鹤州,此番如有必要,还须帮手。肖卿写封家书回去,略作嘱咐罢。”这日早朝散,顾星朗没急着走,待群臣退得差不多,让涤砚去唤肖子怀回来。 “是。既有君命,臣今日便书信去鹤州。” 大殿深阔,爆炸后经修葺,格局乍看仍与从前同,却莫名显得空——是墙体变薄,藻井变高,还是装饰变少,肖子怀一时分辨不出,只觉得素日与群臣同列时未能感知到的心慌,此时此刻,强烈地,朝他这具孤身袭来。 顾星朗两指在龙椅扶手上深浅雕纹间来回,极慢,“没有君命,肖卿便不写了?朕以为凭卿之老成妥帖,在夕岭时听了旨意,很快就要知会族人。宁王府虽也在鹤州有年头,到底不比肖氏长久。” 他含了能被听出来的笑意讲这几句,却叫肖子怀掌心汗腻。 “回君上,盐乃大政,臣自希望家族在当地能为宁王与盐铁使分忧。但,去岁天长节君上对各家的本分之训,余音绕梁至今,为本分故,臣不敢随意,家书论国政。” “本分。”顾星朗重复,点了点头,尽管阶下的人低着头根本看不见,“有去冬肖贲在韵水城门下放水,致使乱军入国都,太后被杀,段氏社稷险些覆亡,朕还以为,肖家并没有将本分两字听进耳。” 已经过去快一年了。 因尘埃落定,信王伏诛,那期间明里暗里真真假假参与过“违抗君命”的所有人,都觉事过,劫后余生。 却不意主君会在近一年后旧事重提,在这样全无准备的情形之下。 “君上!”肖子怀骤跪。 顾星朗招招手。 肖子怀微怔,方膝行往前,直至玉阶下。 “肖贲够谨慎,当初收到的那张字条,始终收在中衣里不曾丢弃。朕到韵水之后问他讨了来,一直保存至今。” “君上,绝非臣——” “知道不是你。若是,他不会留着那张字条坑害自己叔父。信王吧,朕讨过来原也是为留下其谋逆的罪证,只是后来,不需要了。” “君上圣明!” “知道鸣銮殿宫变那晚,群臣中朕为何独留下你与拥王、上官宴一起在宫内么?”【1】 “臣不知。”肖子怀脱口,然后觉得不妥,又道:“现在知道了,是因那张字条。肖贲是臣子侄,君上多少疑虑。” 顾星朗站起来。 步步下玉阶。 最后蹲到了肖子怀跟前。 天长节夜宴上问罪温氏、挟持世家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动作。 压迫感自四面八方涌来,充斥了洁净明肃的大殿。 “那晚朕潜回霁都,出现在正安门内让你们都退下,是你带头应承。”【2】 “是。” 肖子怀其实记不清了。那晚天子忽归,与鸣銮殿前信王正面交锋,所有人注意力都在行将搏生死的两兄弟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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