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打探,不如说是急着确认。 下一日竞庭歌北上棉州,入夜之后,阮雪音再至小院。 比昨夜要早,院内飘着残留的饭食香气,进屋方见一桌子佳肴,热意已尽,又未凉透,碗碟外壁触手微温。 “一个时辰前就做好了。中间热了两趟。”阮仲夹一筷子鱼至她碗中,“尝尝凉没凉,可以再热。” 清蒸的桂鱼,香油葱丝佐,是前年春夜被她盛赞的一道。【1】 “记得那时候你就喜欢。今日刚好有鱼。” 阮雪音低头咬一口,点点头表示不用再热,“五哥手艺越发好了。其实下回不用备饭,我——” “我自己也要做要吃,并不麻烦。你唤我一声兄长,总要在兄长这里吃几餐饭。” 阮雪音稍怔,再抬头笑中释然,“看来这两年练就了不少好菜。接下来几日我有口福了。” “接下来几日,都来么?” 星月悬空,长短尺寸不一的银针在床塌边小案上铺开,微芒闪动。 “后背、脚踝、脚底都要扎。请五哥将这几处肌肤露出来。” 来之前她措辞许久,深觉不能说“脱”,此刻两句正是绞脑的结果。 还不错,至少听上去全无暧昧,医者态度十足。 阮仲却是怔了怔,一咳道:“后背,是要全露?” 被再次反问出来便怎么听都有些意味不明了。 而他实则只是要确认,是否彻底褪去上衣。 “嗯。”阮雪音轻描淡写回,心内终是尴尬起来,好在正往炭盆里拨火,神情被垂落的发丝遮住。 其实两年前他刚中毒那阵就用过针,只没脱衣,扎的头与颈,为及时控毒。 “已经四月,其实不必生炭。”伴随阮仲话音的还有窸窣窣脱衣声,该也为隐藏尴尬,他难得话多。 “尚未完全天暖,你受不得凉,光着身子就更——” 光着身子四字也用得不好。阮雪音手中拨炭,心中哀叹,若无竞庭歌提前煽风,本不至于困难成这样? “好了么?”继续拨下去,恐怕针未施而炭要先用尽了,她放下小钳,不转身问。 “好了。” 本就被此国水土养得肤白,困于高墙内两年,那后背成色竟是不输月色——更似玉色,因中毒日久,自肌肤深处涌出来极淡的青。 还是明楼翠的翠色呢? 老师起名,总有缘故。 就着为施针而格外燃得亮的室内灯火,她三指拈针却不下手,盯着整张背上淡青颜色的行走脉络,渐眯起眼。 阮仲如一尾待宰的鱼趴在床上,还是穿了长裤、长裤又被卷到膝窝的鱼——难免惶惶,一颗心蹦得厉害,许久没感知到针刺或手指触碰,回头: “不扎么?” 却见阮雪音神色极凝,直勾勾盯着他肌肉线条流畅起伏的背。“稍等。我再看会儿。” 他明知她该是有了新进展,仍被此情此景此言灼得后背发烫,然后血液往四肢猛蹿,整个人都有些烧起来。 “炭火,要不灭了吧。”他干着嗓子道。 阮雪音的手却在这时候覆上来。“现在我要自上而下点你的穴位。你不是说全身酸痛愈演愈烈?哪些地方尤痛,细体会,告诉我。” 真的很难集中精神体会。 她指尖很润,指腹很软,摁进肌肉里立时引得那一片血液都往其间聚。 “痛?”阮雪音全神贯注于他身体反应,以为是这一处尤甚。 阮仲摇头。“热。” “宁热勿冷。” 她声从高处来,橙花香亦从高处来,洒了满床,钻进他鼻息。 越发觉得热,又有些昏昏,背上痛感混着莫名其妙的畅快汇作一条溪流在体内奔泻。 “五哥必得给我最确切描述。”连摁了好几处都不见他说话,阮雪音略急,“施针之法,以此为凭。” 许因急,她指尖力道加重,引病人一声闷哼。 “这里。”便听阮仲近乎告饶地开口,“这里很痛。” “比别处都显著?” “比别处都显著。” 阮雪音心知怕是因方才加了力,颇无语,“现在我重摁一遍,从第一个穴位开始。五哥好好比对,不能再打瞌睡了。” 他全程闭着眼,反反复复只说热,她估摸是神思昏昏。 “好。” 第二遍医患双方的配合开始默契,有痛必哼,有问必答。结合原就备好的法子,阮雪音稍作改良,终于下手。 施针结束在子夜之前。 “会有用么?” 病人起身穿衣,医者在旁收针拟方。 “我有感觉,这次会比从前历次都具成效。”阮雪音低着头,边写边答。 “真能得解,” 又何去何从。他没说完,阮雪音听懂了。 最后一字落笔,她站起身,“未来不迎。待毒解,再论去从。” 宁安那头分明要起祸事,很可能引发新局面,而他的去从,说不定就要受此影响。 她心下微动,看定他,“当初在雩居,我以内禅外禅、家天下公天下之论提醒你,这件事,你对旁人说过么?”【2】 阮仲怔了怔,仿佛在听一个分明与己有关、又因年头太久显得全不关己的,别人的故事。 “从未。”半晌他方确认答。 阮雪音也细想那个救完竞庭歌返回崟宫的冬日清晨。 嚼舌根的宫婢被他下令打死、割去舌头。 由他身边的佟钧传令处置。 处置完自要回来,阮仲离开雩居时那佟钧就候在门口。 所以是被听去了? “佟钧,这个人后来如何,五哥知道么?” 问出来她立觉可笑,果听他答:“你该去问顾星朗或慕容峋。” 他是败将,故国所有人都听凭那两位胜者发落。 阮雪音点头:“休息吧。今晚可能会有毒发症状,是施针后反应。明日开始用药,若方便,我白日就来。” 一连几日,阮雪音往小院施针配药,从昨夜起干脆不回旧宫,盖因阮仲夜间总要毒发,白天却开始只发一次,是法子正生效,她想乘胜追击。 大风堡那头,竞庭歌也已到棉州,是个深夜,冲进阮墨兮居所时被侍卫阻拦。 “急事。耽误了时辰惹出大事,谁愿意伸脑袋出来挨刀?” 她本就美得极具侵略性,放狠话时更是十几年如一日的气势磅礴,又乃天子谋士、辅阁之首,夜闯中宫居所,倒真有些叫人不敢拦。 “那,请先生稍待,容属下——” 侍卫去找宫人,宫人再去请阮墨兮的大婢,大婢要根据皇后是否已睡做决定,说不得还会跑出来交涉。 她没功夫等。 也便打断侍卫的话,一侧身径直朝内院奔去。 内院正北,主屋半明,屋前护卫个个器宇轩昂,正是中宫卧房。 她懒与任何人再周旋,白费时间,立廊下高声报家门: “竞庭歌求见皇后!” 【1】582夜雨寄北 【2】470蛛网
第八百一十四章 祸起萧墙 里间半晌无动静。 “竞庭歌,求见皇后!” 她再禀,惊起月色阴影里一只枭。 门幅方在两瞬后开,阮墨兮身披凤袍出现,头上无珠翠,显然已经收拾停当准备睡。 “春夜静好,先生火气却大。”她笑笑,逐婢子出去,做了个请的手势。 竞庭歌大步流星,反手关门。 “那时候请皇后关注宁安,寻找那头纰漏——是找纰漏,非造纰漏。” 阮墨兮瓷娃娃般的脸被室内灯火镀上薄薄油彩,一眼望去,那样虚假,像戴着面具。 但当然是她本人。 那面具从家国浩劫之后由她亲手铸造,然后一点点戴上,以求刀枪不入。 “先生忘了,我们说好要联手灭祁的。”她坐去桌边,示意竞庭歌也坐。 竞庭歌不意她认得这样快,一时怔住,旋即暴怒,压着嗓子咬牙: “糊涂!残害无辜女儿,枉为国母!因此波及两国女课进程,得不偿失!事情败露,恐引国战!” 阮墨兮仰头瞧着竞庭歌气急败坏的脸,轻笑一声:“先生当初是如何做局灭阮家王朝的?不也以那私生子喜欢自己的妹妹为契口,煽动他起兵,借封亭关旧案和东宫药园案推势,最后亲手将其射杀,以此完成了蔚国扩张?” 竞庭歌面色稍凝。 然后猛撑双臂于桌上,凑近了自上而下盯死对方: “我从不自诩好人。但听清楚你方才措辞——你我的做法,有本质区别。阮仲是真的喜欢阮雪音,也是真的有为君野心,我是用了这一点;封亭关和东宫药园,是既成事实,我的所有做法,都是利用阮家本就造下的冤孽;至于射杀阮仲,我不动手,就无人动手了么?成王败寇,他心有所求、决定起兵就是担下了相应的风险,可能赢,也可能输。结果他输了,那么历来亡国之君,非死即囚。” 阮墨兮眼中激赏,又添讽刺: “什么阴谋诡计到了竞先生口中,总是有理有据。以你之逻辑,我也不过牺牲了几名原本无足轻重的孤女,却能借此搅乱祁西新区的局面,为蔚国谋机会——” “她们都是无辜百姓!十几岁的清白女孩子!你也是女子,怎么做得出!” “我也是女子!还是金尊玉贵的公主,一人之下的皇后!又如何?依然是牺牲,被父亲当作筹码外嫁他国,不为夫君所喜,连孩儿都——” 竞庭歌觉得她提及孩儿时的神情语气,哪里怪。 “连孩儿都是费尽心力求来的。”阮墨兮恢复平静,眸中却散出疯狂,“他醉酒或梦呓,从来只喊你的名字。” 竞庭歌唯独对这道题毫无办法。 却心知要紧处不在此。 “你在外嫁之前,享受着至高荣宠。这荣宠是皇家给你的,那么他日若须为皇家牺牲,你也责无旁贷,所谓明码标价、得失公平,谁不是这样过的一生?且嫁你出去的是阮佋,与那些女孩子何干?你自觉受了委屈,坏了命途,非要报复,就去找始作俑者,而不是迫害弱小、累及无辜!” 她说到始作俑者四字时,阮墨兮嘴角分明牵出了嘲弄笑意,极淡,以至于她忙着将话说完,当时忽略了, “而无论怎样费心力,你都得到了小皇子。他将来会是储君,你种种劫难,终不白费。” 阮墨兮闻此言,笑开来。 那笑意深凝了一会儿。 “先生方才言女课,无碍的。差池出在阮雪音急于求成,不顾战后诸多状况直接将女孩子们推入伤兵营,又疏于管制,方酿悲剧。这是她一人之过之疏忽,或该说是祁国朝廷的疏忽,对我蔚国女课,没有影响。” 阮雪音怀疑阮墨兮,出发点是崟国故旧余烬复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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