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淳风一点头,终出门。天色渐亮,灰变得淡,青却更浓,她循着走了二十多年从后宫往前殿的最捷径,沿途碰见清晨往来的宫人,瞧着他们个个心惊胆战又不敢显露的模样,只觉风雨飘摇。 但霁都是座不爱下雨的城。同锁宁正相反。 走过鸣銮殿东北侧那座偏阁,意识到纪齐昨夜是在此间疗伤,她稍顿脚步,终没拐进去。 那辆车内坐的若真是檀萦母子,如嫂嫂言,那么破局有望,不宜耽搁。 “顾淳风。”却听见一声唤,分明轻,偏因鸣銮殿附近开阔,响起在拂晓时分浓青苍穹下,有种震荡感。 这声音她熟悉得很,回头见纪齐长身立阁前,仍是呆了呆。“没睡?” 他昨夜疗伤毕,又千里奔袭,自须睡眠,这话问得应时应景。但,是因自己缺觉么?她总感觉此刻在做梦,先前独行时反而清醒。 “你过来一下。”纪齐答非所问。 淳风更懵,下意识过去,“怎么——” 话没说完,被他右手抓了左手往殿阁里去。
第八百四十六章 人生忽如寄 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根本不及问,有些醒转时整个人已被抵在门幅内侧。 天光幽暗自身后棂花间透进来,照得纪齐脸上时明时黯。那眸子却是彻底暗沉的,有意躲着光亮,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肆意盯进眼前人的漆瞳。 “干什么你。”数日前洞穴黑暗中莫名生出的那些浅草,再次茸茸在心口。她辨不清明,告诉自己和这臭小子称兄道弟、不讲男女大防也非朝夕了,无须慌乱。 此刻却分明不同于过往任何一刻。 “我怕没机会了。”他终于开口,两手把着她左右侧的门框,圈人在一隅,像说给她也像自语。 “什么?” “他们都去了。长公主,我兄长,大祁百官,照你昨夜谏言,往覆盎门去了。” 顾淳风一时不知该喜该忧,怔了片刻,“那我们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 “然后会怎样,我不敢想。此去之后,你和我,还能不能一起回北境,很难说。” 顾淳风知道他意思又不想知道。天光在很慢地变亮,鸟鸣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是春夏才有的那种清妙啼吟,这偏阁里的灰尘,便随着愈亮的光线旋起轻舞。 他们在这天光、鸟鸣、飞舞的细尘里对视有顷。 交汇的视线中似晃过二十年光阴尘埃,无数个春夏拂晓。 一方从头就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而另一方,终于在某一刻,在那些天光、鸟鸣、细尘——或许仅仅只是对方的眼瞳里,明白了是要说什么。 “顾淳风我——” “别说。” “我——” “请你别说——” “我很喜欢你。大概是很喜欢,大概有些太久,又有些太晚。” 他踟蹰一夜都没措好辞,到方才叫住她仍是没有。但那句话千真万确:怕再无机会。 如果前往覆盎门之后的时间,是抉择与生死,那么在这最后的安宁一刻,他必须要说。 顾淳风分明有所感却还是在听见之瞬,怔然又茫然。 纪齐说完便想错开眼,甚至是逃跑,强迫自己定着,扶门的两手尽力不松,也不让她跑。 “我知道的。”半晌方听她回。 “什,什么?”纪齐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整颗心狂跳起来,努力分辨这句话的意思以及伴随这句话可能的下文。 却是脑中嗡嗡,血液在四肢百骸间乱窜。 “你若不喜欢我,何必这么些年与我打闹,同悲同乐。又总在我有难之时出现,帮我救我,陪我度过了许多时刻。” 她怎能如此平静,还能这样直直看着自己。纪齐不明白,但她目光之坦诚叫他不能示弱,遂也直直望着她。 “我也喜欢你。担心你安危,害怕你因你的家族陷入两难,希望咱们都能平安度过此役,一起回北境。你是说这个吧,你和我如今,不止于友人,更似亲人。” 去你的亲人! 纪齐只觉一番心跳如雷、气血乱窜全都表错了情,凝着这张近在咫尺、神情坦诚话更坦诚的脸好两刻回不动话。 顾淳风是压着心口浅草说的。 她约莫晓得他不是这意思,至少不止是这意思,但能怎么办呢?她自己的心意,外间家国局面,没有一样予她时间和精神来梳理、处理眼前突发。 “真要来不及了。”自指覆盎门那头,她在他构筑的狭小空间内偏身,“你不去也好,我先去看看情况。” 纪齐是不可能不去的。正因已在悬崖边,方急切迫切,错过此时,毕生之憾。 “是你对沈疾那种喜欢。”她就要突破他手臂防线,他即时发力抓住门幅,“是如果还有可能,想娶你做我妻子,那种喜欢。” 所有平时讲不出的话在千钧之刻,原是讲得出的。 顾淳风定住的心思和迈出的脚步终在这句话音落处,摇撼起来。 她不知是急是恼,又或只是乱,惶然盯着他半晌。 “纪齐你发什么疯!在这种时候?!”竟有哭音。 不止是家国或变的紧要时候。 也是她和他命运或转,或要就此分别的时候。 纪齐完全明白,正因明白才捅破封了二十年的窗纱。他看着她眼泪涌出,想起过去很多年里很多次看见她眼泪涌出,无一次,正经安慰过。 那时他不懂。只懂插科打诨,安慰也像幸灾乐祸。 却终还是有了次机会吧。老天待他不薄。 “你当我发疯吧。别哭。”他眼眶亦热,展出一点笑,本就很近收拢手臂便能抱住她。 他抱住了她。 顾淳风没躲没推,眼泪收不住,全落在他肩头,然后抬起双手用力捶他后背,“你们非要这样!都要走,谁都不愿留下!纪齐你混蛋!” 她该在说她的母妃,阿姌,沈疾,那些她半生中最最珍视却无可奈何要承受离别的人。 她最爱的那些人。 纪齐只觉心疼,抱紧她,低声笑,“我是混蛋,还很蠢,若能早聪明两年,赶在沈疾之前,你如今,已是我的了。” 顾淳风没有心力回应他这些胡话,也并不清楚若一切还来得及,她与他,会不会有以后。她只觉自南下便开始的那些悲怆成数倍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而纪齐这番或许迟到了数年的衷肠,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也好,也好。”却听他又道,“你我若成婚,不是好事。或许只是另一对我的兄嫂。我讲出来,你听见了,就够了。顾淳风,” 无比倾心动意时,原来张口是情话。他还可以说下去,强行止住,稍退寸许捧起那张梨花带雨的脸,轻挪拇指给她擦泪,“现在走吧。我们一起去。兴许杞人忧天了,你说呢?” 顾淳风摇头,“你不许去。你在这儿待着。无论姐夫做什么,你是你他是他,你们家所有事,你都被蒙在鼓里。” 纪齐眼眶已湿,“你怎么这么傻。我姓纪啊,所有人都看见我回来了。” “那又怎样!你在北境保家卫国,所有人也看见了!你若有谋逆之心,何必拼命!” 他捧着她的脸想哭又想笑,最后只是额头抵着她额头,轻松道:“走吧。走吧。去看看。” “我嫁你还不行么。纪齐,”她说不上这刻撕心裂肺的不舍究竟出于友情还是其它,“你留在这里别去,我就嫁给你。我说到做到。” 似要全力证明承诺,她亦展臂抱紧他后腰,一双泪眼乞求般望着他。 纪齐不确定她是否这样望过沈疾。 但他确定这眼神,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那是一个女人看一个男人,柔情的示弱。 他情难自禁,俯下去攫取这片刻温存。 顾淳风依然没躲。 不仅没躲,她先张开檀口引他深入,然后挪动脚步,带着两个人往偏阁深处去。 飞舞的光尘当真将此间染得如梦。 久无人用的卧房散着百年宫阙的微润与沉香。 顾淳风不确定这是不是他昨夜睡房,秉着快要消散的意识,在彻底倒进床帐前摸到了榻边柜上的烛台。 烛台不好,会弄伤他。 她一只手绕在身后继续摸,腰肢几乎被纪齐摁断,空气更加稀薄,眼看便要站不住。 摸到了一个圆匣。大小合适,没有棱角。 两人在下一瞬陷落床帐,她右手握着那圆匣,左手五指插-进他发丝鼓励他凶猛攻势。 确定他沉沦至防备全无,而自己,还勉强有一丝清醒之时。 她抬起右手,盯准位置,圆匣骤落,大力敲击在他后颈。 攻势骤止,所有重量瞬间全压到她身上。 “纪齐?” 没人答。 她放下那圆匣轻拍他后背,再唤,依然无声。 仍不放心,生怕是敲重了,她连推带扶将他平放在榻上,又趴过去检查他后颈。 没有血痕,甚至都不怎么红,当是敲在了正确穴位,只教人晕厥。 她彻底放心,帮他搭了条薄被在身,低头瞧自己襟口大开,终于臊起来,不敢再看床上的人,翻身下去找到铜镜,从头到脚整理了,快步出门。
第八百四十七章 众口铄黄金 天色已由浓青转淡,曦光漫宫阙,又是个晴日。 若不去想城外可能的腥风血雨,这样的早晨,过去的顾淳风会拥被酣睡,后来的顾淳风会起来舞剑,唯独不似此刻,满心苍凉,独出宫门。 她遥遥行去,发现正安门下站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身形都颇熟悉。 再近些,方看清是涤砚和棠梨。明明春末,两人却兜手袖中,仿佛正临寒冬,见淳风过来,方展开手拜下。 顾淳风想问又害怕问,竟有些无所适从,三人站在宫门内沉默一瞬。 “外头如何?” “回殿下,子夜战事稍歇,乱军围而不动。期间郭培大人并几名臣工——应该就是殿下昨夜提及,与被挟持的几名督军是叔伯兄弟者,前往城门上二度交涉。” “油盐不进?” 涤砚摇头,“督军们被挟持,本无定夺之权。是乱军中有人说,满朝文武唯纪门是瞻,来交涉者恐怕全是纪平大人的说客,国都分明,已被乱臣贼子控制。” “荒唐!” “偏先期坐镇的大将军始终未露面,而纪氏与柴氏,一文一武,都乃本国梁柱,如今只纪平大人领朝纲,”意思已很明显,涤砚没再说下去。 昨晚如此,那么今晨纪平携百官现身,哪怕长姐在场——同样的没有说服力。可值此国难时,绝不能再兵戈相向下去啊! 顾淳风思及与小漠所定对策,迈步往外去。 “让棠梨陪您去。”涤砚快步跟。 棠梨应声上前。 顾淳风想说不用,见他二人眼神殷殷,一个九哥亲随,一个嫂嫂大婢,明白是要代主尽情尽责。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04 首页 上一页 571 572 573 574 575 57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