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真是水灵,这样算如今也才二十六七,却比山下二十六七的女子更显年岁,只那双眼依旧清澈,透着天真。 十四年,果然是太久了。 他走过去,对她以山下之礼作揖。妇人愣了愣,好半晌想起来什么,微曲膝,举手齐胸,那动作生疏,却很似青川女子之礼。 顾星朗笑了。那是十四年前他们教她的,时间稀释过往,终也会留下一些。 留下的是人心之向。念念不忘,自会留痕。 阮雪音站在这头看,大致猜到是旧相识,暗思量这妇人究竟知不知顾星朗的真实身份——虽然沈疾说,其族都拜那些壁画、都晓那道神谕,百年来出山运筹的毕竟只有阿那坦,村民们,未必,应该说多半不谙细节。 且十四年前来的是一堆人,知道顾星朗是最要紧那一位的,应该只有将被黎鸿渐带走的沈疾。 思量间,顾星朗回头招手,她便挪步过去,看妇人面善,微笑施了个准确的女子礼。妇人忙回礼,学着阮雪音动作,这次又更像了些。 “沿河过去就可以吗?”顾星朗问,自是用青川官话,又以手势辅助。 显然妇人是凭手势懂的,点点头,也抬手往前方一引,带他们去的意思。 顾星朗来过,所以问的不是村子的方向,而是人的方向。 让人不安的是,妇人明白。 入夏之后,整个大陆的白昼都在变长。不周山的白昼又比外头更长,几日下来阮雪音有意留心,已经分明。 这时候若在霁都,天已黑尽了。不周山却将迎黄昏,日头西斜,依然亮堂。 孩子们继续用听不懂的语言说话,不时去缠母亲。顾星朗和阮雪音眺着水光山色,终于在渐近的对岸屋舍前,另一侧河水边,看到了一排人。 这谷中村落依水而筑,与山下坐北朝南的讲究正相反,是南侧河岸房屋堆叠,反而他们所在的北侧,只零散几户人家。 所以那排人站在水边屋前,很不明显,因其中大半衣着颜色都与屋舍似,而翠色的纪晚苓,又与碧野连成一片。 顾星朗先停下脚步。 阮雪音目力好又和顾星磊同路数日,一眼看见,轻声道: “正中。” 总共五人,正中是顾星磊,一左一右两名老者,纪桓和温斐,然后纪桓左侧立纪晚苓,温斐右侧立黎鸿渐。 因正中那位的死而复生,接下来诸事的发生次序也要随之改,所以阮雪音先开的这句口。 便见顾星朗朝河而去,一直走,鞋尖都快碰到水了方停。 她以为他要大喊一声兄长。 旋即失笑——顾星朗怎会如此。 她又想顾星磊会否出声,不太拿得准,因归根到底,她不够了解此人。 而对岸的纪晚苓似跟她一样心绪起伏,灼灼往这头看。 也就不可避免与她目光相接。 太远了,交换不了任何情绪,却分明同样心情。 然后她看见顾星磊动身也往河面走,却未停,而是一跃——水边竟有个筏子,适才心思都在人身上,全没注意。 阮雪音并不清楚此地习俗,直觉得这东西非当地人会用,像是,现做的? 顾星磊便以竿撑筏,一下下划过来。 顾星朗一如经年沉定,背影闲雅,落在青山水畔间格外好看。 但她知道他不平静。 她看着顾星磊泊岸,跳下木筏,走到他面前。 兄弟俩一般高,都挺拔,而以兄长肩背稍宽,整个人更厚。 她看不见他神情。 默默翘首待的一句称谓,始终没从两人中任何一人那里听得。 是顾星朗先展臂,白色宽袖荡在金色暮光里,无端辽阔意。 顾星磊稍迟疑,也展臂。 兄弟俩给了对方大力一抱,寂静无声,却震山河。 【1】229不周青未了 【2】348劝君惜取少年时(二十)
第八百七十七章 公竟渡河 无声的震动徘徊在偌大的山谷中。 隔着天河两岸,前辈同辈、局里局外人,都为这画面扼腕,心叹,难论悲喜,五味杂陈。 十年前那场突发的君位更替,绝对改写了大祁,该说整个青川的历史进程。 顾星磊多半也会是明君,却毕竟与顾星朗不同,所谓一朝天子一朝气象,他引导出的时局,绝不会与今日同。 会好些还是坏些呢? 照前辈们谋局之理,应是顾星朗在位的局面更佳吧。阮雪音不知自己这样结论是否因偏爱之心,而历史,无法被假设。 “我大概知道了,又不全然知道。”先开口的却是顾星磊,声很轻,不足为第三人闻,“星朗,若可以,饶相国一命。” 顾星朗还有些不能适应三十岁的兄长。声音变了两分,容貌变了两分,那说话语气却是如假包换,十分当年,以至于他刹那恍惚,退开寸许,重新审视顾星磊的脸。 确实是他。却没了半分骄阳似火的储君气,反而一派朴拙,眸中明光全无城府。 他忍不住心痛,又有些为他庆幸。 然后无可避免地假设如果君位上是他,自己此刻会在哪座城,被封什么王,是否,会过得自在一些。 龙冠之重,非一戴数年不知其沉。 “君上。”阮雪音听不见三哥说了什么,只瞧见顾星朗似出神,原想容他这片刻,却心知不是伤情时,开口提醒。 顾星朗被这一声拉回,笑了笑,“三哥放心。生杀之夺是万般无奈之举,我会先尽力。他是我的老师。” 顾星磊被这一笑震慑,忽彻底了然眼前的亲弟,已在大祁君位上坐了十年,已不是那个仅仅聪颖多智、翩翩有礼的小少年。 这看似温和、光风霁月一如昔年的笑容,藏了锋刃,蓄了万钧。 以至于他险些要说不完后面的话。“我对相国,我是说纪桓,同样这么说。”却心知要紧,勉力说完。 顾星朗点头,“三哥两头相劝,很对。今日我的胜算也不过五分,难说最后,是要他们饶我一命。但我若输了,其实不想向他们讨命。” 顾星磊面露不忍,更多是不解,又张了张嘴终于没接住,下意识看阮雪音。 那神情分明是:为何会如此,何必如此。 他已经不能适应庙堂游戏了。 “君上!” 却听天河对岸浩浩一声,苍劲有力,谷中起回响,是纪桓。 “老师请讲!”这头同样朗声回。 “水上一叙何妨?” “但从师命!” 顾星朗答着,便往筏子上跳。阮雪音愕然这人恐怕不会划吧,果见他拿了长竿一支岸边,倒是顷刻入水,连人带筏却开始晃。 顾星磊见状,退后两步便要助跑,想跟着去,被顾星朗制止,“三哥且留在这头,帮我保护雪音。” 这头有的是暗卫,哪轮得到他这已失了身手的村夫保护? 顾星磊一时没明白,阮雪音却知他意思。 这天河两岸,是人的站位,也是势的站位。 但见顾星朗继续晃了一阵,渐渐找到窍门,木筏在黄昏安静的水波中悠行。他通身白衣,盘腿坐着持竿慢划,不像去赴一场天下之谈,更像是郊外拜访故友。 是很像访友,因为周遭看不见刀兵,草地上暗卫的利刃背在身后。 如此平宁画卷,让人觉得哪怕话不投机,也无伤大雅,更不可能关生死。 木筏便在整个山谷光线最柔和的一瞬,抵达了彼岸。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纪桓笑吟诵,抬步朝学生走去。 让你不要渡河啊,你偏要渡河!纪晚苓心头一紧,搀着父亲的手一颤。 “堕河而死,当奈公何!”顾星朗笑接下句,站起身,撑着长竿等老师。 淹死在河里,拿你怎么办呢! 这般唱和,直教纪晚苓一颗心承不住,如先前顾星磊般也要跟上木筏。 被纪桓翻肘撂开,大步一跨,筏子一荡,顷刻便远,慢慢往中间去。 漂至水中央,竿停筏止。师生两个对向坐,都曲膝盘腿,十足清雅。 “君上在位第十个年头,仍愿来不周山渡河,足见为师半生心血不费。” “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老师教诲,学生不敢忘。” “为师想着,已到不得已时。” “学生以为,还有一线生机。” 纪桓长长一叹。 “我愿相信老师筹谋,是为理想,不为私欲。那么有些道理,从前年冬在韵水,到去年苍梧会试,再到今年——听说纪平领朝臣在霁都,又论了一遍。”顾星朗点头又摇头, “其实没错,但这天下只能有一种治法。老师之意,韵水那夜我已知晓,我不同意,也不能同意,此刻给老师的选项是:放弃,且与黎鸿渐他们一起永居不周山。”这般说,侧目望一眼远处南岸,又敛眸瞥身后北岸, “晚苓和三哥,应该愿意留下相伴。老师若愿,纪平若能在霁都保住性命,他和纪齐,我都可以给你送来。哦,还有师母。老师可尽享天伦。” 纪桓敛着远如青山的眼眸看着他。“君上与二十岁时,大不同了。” 顾星朗维持着很淡的笑意,“朕二十岁时,与十四岁时也不同。十四岁时,与十岁又不同。这是应当,光阴之力。” 纪桓摇头,“君上二十岁、十四岁、十岁时,说给选项,就真的会让人选。” 至少得有两个,才叫选项。而方才顾星朗只给了一个。 “君上已炼就至尊之心了。我们,还是晚了。皇后殿下该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放弃规劝。但——” “不要牵扯她。”顾星朗的笑意隐去。 纪桓默了默。“君上带了多少兵马?” “同老师一样。” 纪桓青山般的眉眼终于出现震动。 他保持着盘坐姿态,保持着肩平背直,转头,仰脸,前后左右地望。 顾星朗配合抬手,那些脑袋便一个个从包围河谷的山坡间露出来。 纪桓又保持侧望之姿许久,笑意浮现,“一样,一样,确实一模一样。” 顾星朗眼瞳黯淡下去。“这太厉害了,老师。这是我二十四年来所遇最好的攻心之术。一年半的时间,反复试探推敲,我还是不知,应该信谁,可以信谁。” “并非此术高明。这就是君王死症。你不能尽信,又不能完全不信,一旦告诉你所有人都可疑,满朝文武便都成了你的梦魇,噩梦之魇。君上勉强择了柴瞻吧,若为师告诉你,他也是呢?” 顾星朗倒不因此话低落,只继续黯着眸子笑了笑,“这却不意外。朕的皇后将三哥带回来,便已经推断出、且告诉我了。” “皇后殿下真是智绝,与君上良配。” “方才我同三哥说,只有五分胜算。老师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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