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完这句她方有了功夫仰头。 殷红的圆日,正如一张饼被缓慢而线条完美地啃食。 日蚀。 二十四年,只见书载,从未亲眼观摩。以至于她根本无法判断此蚀是偏是全,天会不会尽黑,这些跃入天河的兵士里,有没有伺机而动准备一击而中的死士。 方才在筏上纪桓对顾星朗说,薛战非世家阵营,阮雪音在这头是听不见的。 只能以最坏计。 而红日之刺目叫她根本无法直视,这样无法直视,应是全蚀,天会尽黑,又因尚处黄昏,那些村落屋舍中,一定无人燃灯,不会有光亮。 这尽黑的盏茶功夫足够杀人了。 她听着那些落水声,扑通扑通,接连不断。是护驾还是刺杀,顾星朗有没有跳,都看不清了。嗡嗡的念告声还在持续,响得山谷轰鸣,她眯着眼去望只剩一圈极细金边的日头,竟然望见了星星。 �6�1嫂嫂,黎叔同我说星星是一直挂在天幕的,白日里看不到是因日光遮挡。【1】 �6�1不错。 �6�1所以星星看似属于黑夜,实则存在于每一刻。 �6�1的确。 �6�1白日里,真的不可能看见星星吗? 彼时她盯着顾星漠的脸想了会儿。 �6�1有可能。日蚀之时,如果天空尽黑,就能看见星星。我的老师说的。 在学识上,老师果然从未骗过她。 阮雪音继续眯着眼观星,瞧不出完整脉络更抓不到任何线索,反而脑中生发出一句又一句史家之言: 日者,德也。故日蚀则修德。 夫至尊莫过乎天,天之变莫大乎日蚀。 国无政,不用善,则自取谪于日月之灾。 日者,人君之象,古喻君王为骄阳,圣人扶阳而尊君。 她浑浑噩噩越发凌乱,下意识往水边去,被一把拉住, “弟妹不能去。” 她已经听见暗流翻搅在那天河中了。 尽管被沿岸嗡嗡念告之声隔着,黑暗里耳力变得灵敏,凝神稍辨,非常清晰。 “沈疾若够快,会带他渡河过来。现下河里,恐怕全是擅水之兵。”顾星磊沉沉再道。 【1】724聚势
第八百七十九章 向死而生 擅凫水者的速度恐怕不慢,而沈疾能否带着他踏水归来,还是被黎鸿渐阻止拖延,直到水下兵马循声而至,以绝对人数优势完成击杀——她不敢想。 只盼他因自己那声喊已经跳下了水,正被暗卫往回带。 这盏茶功夫的尽黑太长了。 长到水上空手相搏的气流声能被隐约感知,长到水底的翻搅势如风暴。 阮雪音与竞庭歌一样,紧张到极致时不会发颤,只会如坠冰窖动弹不得。 她努力保持意志,勉强挪动眼眸,复去望至暗的日边零散的星子。 一只胳膊就那么被顾星磊拽着,对方拽住之后倒是一反常态没为避嫌而放手。 大概是察觉到她太静了,想防着万一。 那日影终于开始移动。一侧极细的金边在无声变宽。她立时回眸盯着河面,先看到成排虔诚村民的背影,依旧趴伏着,念告之声稍弱。 然后能隐见河面上轮廓,不太平整,相比日蚀之前,不像同一段河道。 却那样安静,当光明重至,念告声彻底消失,人的轮廓,就那么静静地,一座一座如浮冰地,漂在水上。 是日蚀结束后的光明太刺眼么?还是不周山的夕照太红?她分明觉得那碧蓝的水变成了红色,朱砂的颜色,血的颜色。 对岸纪氏父女和温斐还站在天黑前的位置。 并非所有冲下山坡的兵士都入了水,此刻对岸静默的那些,与更靠前跪着的村民们一样,成排站着。 都呆滞望着红色的河面。 北岸这头也有些兵士,显著比那头少,当然是因顾星朗将火力都埋在了对岸。 却又有什么用呢,这乍看在他手里的主动权,因一场始料未及的日蚀,瞬间被调换了。 薛战的人果然是有问题的。薛战呢? 天光极亮,不似黄昏更似正午。她眯着眼看对岸那些静默的兵士,无论如何认不出薛战身形。他也入水了? 水面那样静,漂着浮冰似的人,此岸没有顾星朗,彼岸也没有,昭示某个事实。 她却有意避开那事实似的,还试图找到薛战。 这时候找薛战有何用呢?无用,无用才能分散神思,撑住席卷而来的恐惧。 她竟然恐惧到不敢去确认,河上漂着的,有没有他。 顾星磊放开了她胳膊,大步往河里走。 “磊哥哥!”却听纪晚苓在那头忽喊,竟带哭音。 她是为顾星朗而哭么?还是为她的父亲终于与人合谋杀了情郎的亲弟,而哀叹两人之间自此结下了世仇呢? 阮雪音从没如此刻般希望是前者,从没如此刻般希望顾星朗曾经照料、关心过的人都能在这一刻,为他忧思悬心。 “我去找,磊哥哥,我去找他!” 纪晚苓的反应,却更像是后者。 顾星磊没声,更快地往河里冲,血水湿了鞋,漫上裤管,踏出急促的响动。 纪晚苓便也往河里冲,被其父喝止,又被不知何时窜出的两名随护拉住。 她哭得更凶,前所未有地,哭出了声。 究竟该谁哭啊。阮雪音心中痛得没声,脑中更觉荒谬。这样一场生离死别的大戏,发生在河岸两侧的太子与准太子妃身上,可痛失爱人的是她阮雪音啊。 她终于觉得可笑,眼前所有人,真真假假或敌或友,都成了台上戏子,各唱一出,似乎热闹,与她全无干系。 她亦往河里去,却是淡定地,步步踩过芳草萋萋,穿过跪伏村民们的间隙,分明已经不痛的小腿不知为何又痛起来。 痛些好。因果业报,此刻痛在她身,或便能为他多争得一分活路。 顾星朗命中也有死劫。此为她惴惴数月只怕他要失利的缘由之一。但是否这次,死劫之后是生是死,与顾星磊的一样,星官图上看不出来。 她也不想看出来了。她小半生从未如此刻这般痛恨自己会窥天机,更觉窥得又如何,人力不抵天命! 顾星磊大半身子已经没入天河中。 阮雪音足尖也已沾到金红的河水。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便听河对岸纪桓喃喃吟诵,似也伤痛,整个人都佝偻下去。 叫你不要渡河啊,你偏要渡河。 阮雪音心里也跟着唱,却非诗中懊恼愤慨,只是绵长的空茫。 她等着纪桓念出下文,好又跟着心念,却一时没等到,仿佛那老者,也说不出“堕河而死”四字。 忽听见巨大的水花声。 一声,炸裂在脚边,红色的河水溅得她满身,甚有一滴朝着她的脸直直扑来,险些入眼。 她茫然低头,便见水中湿漉漉的脑袋,湿漉漉的披散的黑发,衣裳是浅色的绯红,很像上官宴常穿的颜色。 但当然是因血染,所以那衣裳,原本该是白色。 人就在她脚边,却是背对,望着河岸,咳着嗽呛着水还大喘气: “三番渡河!当奈公何!老师!学生三番渡河,渡而未死!学生赢了!” 真是幼稚啊。 又朝气蓬勃,十几岁赢了击鞠赛的少年似的,高喊胜利,对败家耀武扬威!阮雪音胸中蓄满的眼泪顷刻夺眶而出,血液重新在四肢百骸里流动起来,且是滚烫地,引着她蹲下,使尽全力捞他。 哗哗的踏水声亦至,是顾星磊有些跌撞地走回来。 顾星朗却再次往下沉,惹阮雪音大怒:“还想做什么!” 那真是,闺帷里妻子训丈夫的语气,很像训孩子。 顾星朗转过脸,又急又委屈地:“沈疾还在下面,他不会水!” 阮雪音目瞪口呆,忽忖你却会水,这一小段时候竟是闭气水底? 便见顾星磊已冲将到跟前,兄弟俩一起沉河,须臾比方才更大的水花炸开在血色的河流上,沈疾被捞了出来! 三个大男人,其中两个气喘吁吁爬上岸,沈疾直接双目紧阖全无生息,被连拖带拽,场面十分狼狈。 阮雪音没法忽略明显更堪忧的沈疾,也不去检查顾星朗了,满脸泪还没干,人已经跪坐到地上准备施救,同时唤阿香去车上拿她的医箱。 顾氏兄弟亦瘫坐在草地上。 前头跪着的村民已自行让出一片视野,倒不离开,有些怯又有些莫名地,望着眼前景况,其中不乏有人仍双手合十,闭着眼,半仰面,对着血红的落日念念有词。 纪桓的身形并没有因顾星朗出现而更加佝偻,瞧不出失望或欣慰。 “渡河而死,因公不会水。”只听他沉沉叹。 “原不会水。黎叔也这么以为吧?”顾星朗笑答,看一眼身上血染的绯服,想起远在苍梧的挚友,“老师可知学生如何会的水?上官宴!哈!他是高手,他教的我!” 当朝祁君最讲风度,尤其人前,格外在乎仪表言辞。这会儿却瘫在草地上还哼哈有词,是过分快意了,向死而生的肆无忌惮。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老师当年说的,若诗中那人会水擅水,这整首诗也许就不成立了!一语成谶!老师,你这局棋,已不成立了!” 不周山一局是君子之争。顾星朗带来的这些人,便是双方可用的全部兵马,赌的,是最后的人心向背。 显然纪桓早先在筏上骗了他,用另一家替代了薛家,让顾星朗放松警惕以为自己的人都绝对可信。 沈疾已用行动自证可信了。 所以跃入水中弑君的是薛战的人。 而这些人,已如浮冰般漂在水上。 强弱已明,天河南岸成了瓮中之鳖。 “为师,心服口服!”纪桓放声答,“君上赢了!” 他还没有完全赢。 霁都的中军帐外群狼环伺,群狼之首的纪平,很可能毁掉他留下的所有后手。 所以纪桓这一声认输,风度翩翩。 “可老师坏了君子之争的规矩!”又听顾星朗高声再道,“才说了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君上明鉴!为师已到了不得已之时!” 顾星朗放声大笑,“那学生也已到不得已之时了!” 这话乍听非常模糊,细想便十分明确,顾星磊浑身一震,回头道:“星朗。” 旋即改口:“君上。” “三哥稍待。”顾星朗放低声量,语气有些懒。 那头静默有顷。“成王败寇,为师,甘愿受死。” “求君上开恩!”纪晚苓在那头赫然跪下,身形起了又伏,竟是在磕头。 阮雪音埋首为沈疾疗伤,听在耳里,只觉人世之惨烈莫过于此:君臣,师生,至亲知交,竹马青梅,皆陷泥沼,生死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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