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这样,她还一副高冷神情,见了本殿下连张笑脸都没有,当真是性子也差。 这么想着,顾淳风便也懒得与她初见寒暄,望一望她过来的方向,微笑道:“我这位瑜嫂嫂私底下不拿自己当夫人,从不与其他夫人往来,珮嫂嫂却能从披霜殿中出来,果然好本事。” 阮雪音见来者不善,也不想与她多言,淡淡道:“我入宫近三个月,一向少走动,但日子还长,总要适应新环境。瑜夫人是霁都人,很多问题向她请教,最合适不过。” 淳风微微冷笑:“整个青川都知道你入我大祁皇宫是要做什么,你倒跟我讲起这些场面话来了。” 阮雪音觉得很有意思,不由得嘴角微扬:“公主以为我要做什么?” 顾淳风一时语塞,也不想站在日头下与她辩论,冷声道:“我虽不喜纪晚苓坏了我两位兄长的情分,也不喜她厚此薄彼,故意去伤九哥的心,却不得不提醒你,”她盯着阮雪音的眼睛,认真道:“纪晚苓是我九哥的心头肉,你若生了动她的心思,危险的是你。” 阮雪音很不喜欢别人用威胁、恐吓的方式跟自己说话,但一来二去,她已经看出这位淳风公主跟自己那位八妹一样:作为公主非常合格,但对天下事,只知皮毛,甚至连皮毛都没知道全,远不如纪晚苓。 “整个青川都知道你入我大祁皇宫是要做什么”,多么有威慑力又笼统、空洞、草率的一句话,就像哪个小宫人偷听了前朝几句议事,便到处去传的那种半真半假的大话。 连你那位智谋无双的九哥都不确定我要做什么,你倒是真敢说。 “公主适才提到你两位兄长的情分,看来瑜夫人与当今君上的嫌隙,确是由此而生。”她其实早有判断,今日见了纪晚苓,更加肯定,此时说这句话,不过是气气对方,让对方以为自己不小心讲出了大秘密。 谁让你没礼貌。 顾淳风果然呆了一呆,继而有些懊恼之色,但很快敛住了:“你果然没安好心。让你知道了又如何?她是纪桓的女儿,明白轻重,就是再对九哥有怨,也不会让你利用了去,做出有损大祁的事。” 阮雪音听她越说越离谱,觉得继续这没头没脑的口舌之争好没意思,于是淡淡道:“我此刻困倦得厉害,便不与公主叙话了。告辞。” 语毕略一颔首,携云玺一阵风似地离开了。留得淳风半晌没反应过来,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方转身看向那一袭远去的桃粉色,秀眉挑起:“真是好大的脸面,那个什么山,便这么了不得么。” “蓬溪山。”只听阿姌在旁小声提醒道。 顾淳风眉毛挑得更加厉害:“你倒知道得不少。” 阿姌无语苦笑:“从前好几次家宴,君上都提到过,殿下不关心这些事,从来不留意罢了。” “难道你留意?” “奴婢随侍在侧,除了留心殿下一饮一食,可不就把这些没听过的词儿都记去了。” 顾淳风嘟起嘴,越想越不高兴,一口闷气横在胸腔半天下不去。“随本宫去挽澜殿。” 挽澜殿是大祁国君的寝殿,自太祖一朝便如此。君上的日常活动,读书、批阅奏折,包括与朝臣商议要事,也都在此进行。 太祖顾夜城喜梧桐,登基之后便将宇文氏遍植宫内的垂柳通通移除,如今从皇宫至整个霁都,放眼望去皆是梧桐树。其中又以挽澜殿中的梧桐,形态最佳,最为高大,初夏时节郁郁葱葱,阳光从宽大的叶缝间洒落,光斑又被地上树叶的影子切割,影影绰绰,如坠梦中。 御书房位于东南角,与正殿不相连,淳风前脚刚走,云玺便踏了进来。 她面露忧色,语速比平时快,将上午的事迅速讲了一遍。因为缺席那至关重要的一个时辰,全部讲下来也没花多长时间。 顾星朗,静静听完,抬头看一眼涤砚。午膳之后,蘅儿便递话过来,只说纪晚苓求见,也没说别的,如今看来,是与晨间这场谈话有关了。 她要的答案,她略知一二。 他在心里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他当然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只是没料到,她竟然一来便在这件事上下功夫。入宫三个月,没什么动作,踏出的第一步,居然是这个。 那么她的略知一二,是什么呢?火上浇油,还是雪中送炭?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阮雪音入大祁,是受了崟君所托,别有所图。 别有所图是肯定的,她不可能只是替阮墨兮出嫁。她是惢姬的学生,若非大事何必送她来。竞庭歌已经一战成名,阮雪音的本事不会在她师妹之下。 只是,她到底承了谁的意,崟君还是惢姬,他不像其他人那么笃定。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绝对正确的猜测。只要是猜测,就有可能出错。除非事情发生,他不会把任何猜测当作事实去处理。 哪怕他一直没想明白,如果阮雪音不是来替崟君做事,而是受老师所托——惢姬她图什么? 这位已经年逾六旬的传奇女子,中立于青川大陆近三十年,只答疑解惑,从不出手,没有任何倾向和立场。 竞庭歌当初为何入苍梧帮慕容峋,他也不清楚,但至少人家是做谋士,能成就功名。那场耗时长达三年的夺嫡之战,也确实让站在慕容峋身边的竞庭歌扬名天下。 但阮雪音是嫁入祁国为夫人,后宫不问前朝事,看样子她暂时也不打算接近自己。这种局面,她能做什么呢? 如果是惢姬,很多事情说不通,至少目前说不通。 那么还是崟君,如天下人所想。但三个月以来她从未与锁宁城联络过,至少云玺是这么说的。倒是那只传闻中的粉色大鸟,出现过几次。 他知道自己此刻想多了,而所有这些猜想都只是猜想,没有意义。他早就拿定主意不做猜测,静观其变,所以只让云玺去折雪殿,定期更新情况。 但今天她出手了,而且是针对那个流言,并且先去了披霜殿。 她把晚苓扯了进来,这是他此刻突然开始分析整件事的原因。 云玺甚少见君上在听完一件事后沉默如此之久。从前她在御前伺候,见过各种人面圣禀奏,无论什么事,战事、民生、风云诡谲的朝堂局面,君上总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作出回应,仿佛每件事都在他运筹之中,又仿佛没什么事能真正难倒他。 这也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格外崇拜这位少年天子的原因。 所以她突然很紧张。 “知道了。先回吧。” 语气从容,没什么情绪。云玺仍是不安,总觉得还应该说些什么,但又实在无话可说。 待她茫茫然退出去,只听顾星朗再次缓缓开口道:“那本簿子呢?”
第九章 百密有疏 涤砚转身,快步走过靠墙一排排高大的乌木书架,终于在一个鎏金乌木柜前停下,打开柜门,拿出一本淡青色簿子。 簿子被呈上来,顾星朗却不接:“从没听过的地方开始念。已知的、重复的跳过。” 涤砚跟随他太久,深知他脾性,越是这么淡淡的,越说明重视。珮夫人入宫一个多月,云玺来回话的内容翻来覆去就那些,便从四月底开始,君上吩咐下来,有关折雪殿的定期汇报都直接找涤砚,由涤砚记录在册,遇到特别重要的才面圣。如此,她便不用每次都入挽澜殿,降低被察觉的风险,也省下君上的时间。 涤砚打开簿子,前两页是四月下旬前所有信息的总结,因为重复内容都被汇总成一条,一个多月时间的事居然两页就总结完了。 真正的分次记录是从四月二十三开始的。 这些记录都是涤砚亲手所书,他熟悉得很,扫一眼是观星,再一眼是不寻常的话和举动,再一眼去了皇宫内哪些地方,再一眼那只粉鸟来过,都是些此前发生过、顾星朗知道的事。 四月二十八这次有一条,在他看来并不重要,也无疑点,所以当时记了也就记了,没有禀报。此刻君上开始细听这本簿子,自然要报出来: “四月二十五,云玺打开了珮夫人入霁都时带来的六只箱子。其中四只大箱是空的,应该是如今已排在寝殿书架上那些书;另外两只小箱,一箱是衣物细软,一箱全是瓶瓶罐罐,药材味儿很重,应该是一些丹药。” 顾星朗先是被那箱丹药吸引了注意力,却并无头绪,于是问道: “什么样的衣物细软?” “只是一些贴身衣物和几件罗裙,还有一件披风。” “朕是问,什么颜色?” 涤砚不料君上会问这么细。珮夫人不曾获宠,但毕竟是夫人,自己是男子,如何能堂而皇之报出后宫主子的衣物细节,尤其是贴身所用。彼时为了记录,不得不知道,放在正常情形下已是死罪。 “君上——” 顾星朗知道他顾虑什么,不等他说完便道:“恕你无罪。” 涤砚看着簿子上的字,踟蹰半晌道:“几身衣裙都是湖水色,只深浅不同,没什么装饰,披风是绛红色,至于贴身衣物,”他咬咬牙,终是说道:“都是白色。” 顾星朗抬头见他哭丧着脸,好笑道:“你写都写了,还怕念吗?” 涤砚更加苦大仇深:“君上,这种细节您就不能自己查阅吗?微臣实在惶恐啊。” 毕竟侍奉多年,又是少时情谊,只剩他们君臣二人时,涤砚回话的规矩也少些。顾星朗早已习惯,不以为意,脑子里开始转那些衣裙的问题。 “一个女子此前穿得如此素净,入了大祁皇宫,却恨不得把世间最艳丽的颜色都披在身上,这是为何?” 涤砚略一迟疑,还是说道:“这公主始终是公主,哪怕一直在山野生活,朴素了这么些年,如今做了,君上还一顿数落,白白叫沈疾那武夫看我笑话。” 顾星朗冷眼瞧他,心想这家伙机灵的时候比谁都机灵,偏偏在这种时候永远不知道脑子去了哪儿。 “她若打定主意进宫制新衣穿红戴绿,还带这些旧衣过来做什么?” 涤砚知道他并不是真的问他。脑子里事情太多,又实在需要做些分析的时候,他便会这样,其实是自问自答,辅助思考。 而涤砚的任务,是尽可能给出一些他这个头脑级别所能给出的答案,让君上的思路更清晰。 于是他想了想道:“或是留着以后用?比如需要偷偷去哪里、做点什么,总不能穿一身华服行动。” 顾星朗没说话,突然问道:“你瞧珮夫人的黑,与沈疾有何不同?” 涤砚不料等来这么一句,为难道:“君上,微臣与您一样,只在册封大典和上个月宫宴上见过珮夫人两次,远远一观就是肤色黑而已,至于与沈疾的黑有何不同——”他仔细想想:“难道是深浅不同,谁更黑?” 不是深浅的问题。如涤砚所说,顾星朗没有近距离接触过阮雪音。他只是想到一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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