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惢姬的学生,在那座终年云雾缭绕的深山里读书观星十六年。这样的成长经历,那箱子里一水儿的湖色罗裙,怎么看,她入宫后的盛装打扮都太刻意。 刻意就是问题。 云玺说那些艳丽的颜色衬得她肤色更黑。 淳风适才来告状,说珮嫂嫂对她无礼,也鄙视了她的装扮。 刻意让自己更难看,能达到什么目的呢? 避宠? 从第一次云玺说制新衣的事,不止是他,在场所有人都觉得哪里不对。所以他吩咐云玺得空替主子“收拾”那些箱子。但涤砚的判断代表了来自常识的判断:衣着装扮,再有问题也是小事,所以云玺翻查完那六只箱子,涤砚也只照实记下,见无甚异常,便没有禀报。 的确是小事,哪怕此刻,顾星朗依然这么认为。只是对方既然出手,自己总要接招。那便得事无巨细,有所准备。 “肤色的问题,传话给云玺。继续。” “是。”涤砚一边应着,一边继续往后翻。 依旧是那些词汇,月华台观星,各殿宇建筑的名字。顾星朗略看一眼他神情,也明白了**分。 “确实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无遗漏吗?”既然已知事项中翻不出花样,便只能看看有无疏漏。 “君上,云玺自第一天开始来回话,就详尽到了用膳和就寝。至于夫人就寝后,半夜里会不会起来做什么,她不让人在内殿伺候,云玺也无计可施。这您是知道的。其他方面,依臣看——” 他本想说应当是没有遗漏了,突然想到一样,立时觉得不妥,但已经想到了又不能不说,犹豫间脸上的微表情十分精彩。自景弘元年,他便作为当今圣上最信任的内臣在宫中行走,如今已形成了非常成熟的表情管理系统,但顾星朗自幼认识他,怎会瞧不出他神色变化: “有话就说。龇牙咧嘴的做什么。” 涤砚暗自叫苦,心想这种事怎么总被自己碰上,反应快也不是这么用的。他默默叹口气,清一清嗓子道:“君上恕罪。臣突然想到,云玺说珮夫人沐浴不习惯有人伺候,从来都是自己进行。那么这个时段,也是咱们的信息空白。” 已经非常接近着装这条线的答案了。 “告诉云玺,夫人虽不习惯,但主子沐浴无人伺候不成体统。让她还得伺候。若不成,以什么理由跟进去,”顾星朗顿一顿,决定说得更明白些,“或者闯进去一次,都行。但要合理,场面上须过得去。” 作为臣子,提及后妃沐浴之事自然是不妥,哪怕珮夫人尚未承宠,哪怕她可能永远不会承宠。涤砚见君上并未在意,暗暗松口气,朗声应下,便打算合上那簿子,却听得顾星朗又道: “到目前为止,这宫里大大小小的殿阁她都去过了?有没有去得特别频繁,或者一次都没去过的?” 阮雪音并不与人交际,今早披霜殿是第一回 。这里说的“去”,自然是指她散步经过的那些殿阁,那些她驻足、看过牌匾、留过心的地方。云玺回禀的也正是这些地方。 涤砚将簿子重新翻至第三页开始看,又往后翻了两页,微微皱眉,抬头正欲说什么,却见顾星朗隔着偌大的乌木雕花书案推过来一纸一笔:“哪怕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也得心算过关才行。写在这上面吧。” “君上圣明。这大大小小的殿阁名,不用纸笔真是不好计数。至于过目不忘,全天下都知道那是您的本事,您就别挤兑微臣了。” 涤砚静下心,就着桌案一角细细写下所有出现过的殿阁名称,又一页一页翻阅那簿子计数。半柱香时间后,他搁下笔,将那张纸呈过去道:“倒还真都去过了,但次数很平均,没有特别频繁的,应当是每次散步路线不同。没有记录在册的那一个多月,臣方才回忆云玺那几次禀报,也没有特别突出的。” 顾星朗接过那张纸,目光在上面扫了两个来回,沉吟片刻道:“她没有去过寂照阁。” 涤砚一惊,确实没有。从始至终,云玺都没有提过寂照阁。但—— “寂照阁是禁地。珮夫人不去,也算守规矩。” “虽是禁地,但那里向来无人把守。她既三五次经过漱瞑殿和清凉殿,寂照阁就在这两座殿宇之间那条花径的尽头——一个’探索’新环境,把宫中各处都逛了个遍的人,偏偏对这个地方毫无兴趣,连看都不看一眼,”他拿起面前那盏白玉瓷杯,饮下最后半口已经凉了的茶,把空杯握在手里轻轻转起来,“难道不奇怪吗?” 涤砚会意,沉声道:“此事我会再去和云玺确认。”
第十章 凭高登远见溟渤 一个人如果特别在意一个地方,只有两种表现:常常去,或者从来不去。 顾星朗确信这一点。 从来不去的原因也不止一个,可能是近乡情怯,也可能是心里太有数。根本没去过一个地方,如何做到心中有数呢?自然是做足了功课,甚至通过其他方式,不见得要走到殿门口,站在足够高的地方就可以。比如某座高台。 比如月华台。 所以至少和寂照阁有关。 如果是为了这个,崟君自然是没话说,便是惢姬也可以说得通。毕竟那件东西,天下间谁不想要呢?只不知若是惢姬,她想要做什么。 他抬头望向偌大的乌木窗外,碧空如洗。突然一抹浅浅的影子从极远极高处快速移动过来,待更近些,隐约可见那是一只大鸟,形态似鹤,通身粉羽,似乎还散着淡淡光泽。再要细看,那大鸟的飞行速度竟快如闪电,倏忽便消失在视线里。 终于看见了。云玺说那只鸟迄今为止出现过三次,都在夜间,此刻尚在未时,它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从大祁皇宫的上空招摇过市。 也是,这粉羽流金鸟只蓬溪山有,阮雪音来了,它出现在霁都便不奇怪,不怕人瞧见。说起来这种鸟从前无人见过,五年前竞庭歌入苍梧,它才首次出现在世人眼前。 据说是竞庭歌平日里与蓬溪山联络的信使。粉羽流金这个名字,也是世人根据其形貌所取,不知道人家的主人是否还满意。而过去此鸟往返于蓬溪山与苍梧城,只会途径大祁的西北部,霁都在东边,顾星朗从未亲眼见过。 这是第一次。 也因为它会来,他一直无法肯定她到底是不是为崟君做事。都说粉羽流金鸟只是她们师徒三人间的信使。他安插在锁宁城皇宫内的人不断递回来的消息,也说从未见过此鸟,那么她应该确实跟崟君没有联络。 除非还有别的联络方式。 但云玺说除了它,没再见过类似功能的出现,比如信鸽什么的。她甚至都没见过她写信。 这也很奇怪。哪怕她只是跟老师或师妹联系,难道不需要写信?难道那只鸟会复述? 顾星朗自幼被赞天分过人,他自己时常不确定,那些是恭维还是事实。他的脑子确实很好用,有时候随口说一句话,哪怕听起来可笑,却往往正中要害。 鹤一般大的鸟落在西边窗台上,阳光从背后勾勒出它的轮廓,脖颈修长,线条流畅,丰盈的羽翼已经收起,站姿很完美。那暖橘粉色像极了晚霞的颜色,而每一支粉羽尖端都是浅金色,此刻在阳光阴影中深深浅浅,让人忍不住想象它一旦振翅飞起来,会是怎样如碎金在空中流淌的美妙景象。 粉羽流金,名字起得不错。阮雪音一壁想着,人已到窗边,伸出右手轻抚那对柔滑羽翼,微笑道:“如何?” 那鸟儿似是兴致不高,甚至有些垂头丧气之感。只见它微低着头,片刻后才抬起来,如鹤鸣般很轻地发出了几个音节。 “就这样?”阮雪音眼里的笑意敛去,有些无语地望着它。 那鸟儿上下晃动一回头,跟人类点头的动作十分相似。 阮雪音气短:“从霁都至苍梧,一去一回近万里,不是她的鸟,当真不知道心疼。” 那粉鸟脖颈微向前伸,用喙轻碰她脸颊,有些委屈,又似在宽慰。 阮雪音思忖片刻,无奈叹口气:“此事需要时间,不宜拖延,还得你立时再跑一趟。”她有些愧疚,再次抬手拍拍它头顶:“这趟飞完,至少一个月不会再有长途飞行,我保证。” 鸟儿乖巧点头,一双漆黑小眼珠子认真看着它,似在用心记住每一个字。 “你告诉她,当年她下山前说过的话,如今已经兑现,这个人情,她是欠在我这里了,便以此事来还。当然便不能光看一个雪地印记这么简单,既然已经费力翻回去了,恭庆二十二年五月初四前后共一个月时间内,封亭关及其方圆十里,所有在她看来有价值的线索,我都要。” 粉鸟默然,似在评估这交易,只听阮雪音接着道:“你放心,那份人情当得起这个要求,她没法儿拒绝。递完话你若实在觉得累,便在苍梧休息几日。” 那鸟儿听罢展开双翅,轻鸣一声,阮雪音点点头:“你也是。一路小心。”便见晚霞般的羽翼逆光而起,不多时便消失在云间。 从霁都到苍梧,虽是一路向北,但时值初夏,倒也一直是郁郁葱葱,入眼皆浓绿。只是出了霁都,梧桐便不那么多,植物种类丰富起来;继续往北,林木逐渐变高,树叶逐渐变小,植被类型与之前又不同。直至突然出现一大片白桦林,在五月尾声已经开始炙烈的阳光下沙沙作响,如千军万马,山呼海啸。 苍梧便到了。 与大祁皇宫青砖碧瓦不同,蔚国的宫殿是红墙黛瓦。许是因为植被不及南边三国丰饶,苍梧城内又尽是显得冷肃的白桦树,所以匠师在设计殿阁时,用色格外鲜亮些。 苍梧在蔚国境内稍偏北的位置,处高地,宫室同样遵循坐北朝南的规制建造,站在沉香台上能俯瞰整个蔚国南境,天气好的时候,甚至能隐约看到大祁北部的许多城镇和崟国东北境。 一度,沉香台只供国君使用,任何人无旨不得擅登。但自崇和元年起,除了新君慕容峋,还有一个人也能自如进出沉香台。便是竞庭歌。 竞庭歌住在蔚国皇宫内,却不是以后妃的身份,而是谋士。 这在蔚国150多年历史,甚至青川300年历史上,都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居住在宫里的女子,不是后妃,便是奴婢,最多不过是女官。但她却能站在大殿上参与朝堂议事,与当朝相国见面也不过行平礼,只因为当年四王夺嫡,最终慕容峋披襟斩棘君临蔚国,她是首功。 所以满朝文武,尤其是文官,哪怕私下里已经议论了两年,却是无一人敢在朝堂上对当今君上说一句:不合规矩。 毕竟竞庭歌的居所离嫔妃所居区域甚远,离君上的寝殿也远,要说避嫌,场面上也算无可挑剔。更何况那个年纪轻轻就做了蔚国第一谋士的女子,根本不在宫内走动,她最常呆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沉香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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