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这句,便有些猜到慕容峋那匣子里装的是什么了。 一只手挪至背后,食指一勾。 慕容峋会意,保持右手拨弦,然后再次抬左手,让人将匣子抱去阑干边。 竞庭歌更觉是猜对了,当下便有些腹中翻涌,往旁边稍挪一步,对兵士低道:“开吧。” (1)289梨花月,庭前雪
第八百九十章 我本将心向明月 那是一颗人头。 已经灰败,五官却还可辨。 竞庭歌全没想到慕容峋还有这一手,无怪有一日晚间到饮流斋,他面色难看,当时她还以为是有不好的消息,追着问,最后也没问出所以然。 估摸便是砍了霍启的脑袋,然后找太医局觅了法子保存。 这般距离,街上的人其实看不清那颗脑袋的五官。 但霍启或死的传言已逾数日,且必然与其父和阮墨兮彻底断了联系,那两人此刻,很容易猜到。 竞庭歌本就不太想看那颗头,瞥了一眼确认,望向了阮墨兮。 相比霍骁,她更想看她的反应,不为任何所谓大局,只为了瞧一瞧,这个曾经心怀情爱、不懂大势的娇滴滴的美人,如今还有没有残存哪怕半分温柔。 她一个对己身、对他人情爱都不大关心的人,不知为何,竟对霍启和阮墨兮这段挥之不去。 有天夜里入睡时想起,甚有些希望他们对彼此,是有过一刻动念。 但阮墨兮很平静。 不知是因太远看不清,还是真平静,总之她身形未动,只是收起一直仰着的脸,看向了前方密匝的战阵。 霍骁身下战马原地踢踏,低低嘶鸣,泄露了主人的狂躁。 “靖海侯有此反应,那不用庭歌详说了。”她高声,比方才更震,“霍启谋逆,妄图弑君!千钧之刻被君上反杀,殒命当场,正是南军以护驾之名起事的第二日!这整场对峙的开局,便是霍氏自编自演,为的是夺权,图的是取而代之!场间诸位若真有公天下的诚意,首当其冲,先杀了靖海侯!否则理想便是幌子,你们就都是乱臣贼子!” 她停了一刻, “君上说了,新制推行,可以商榷,前提是,你们要证实理想确为理想。霍启谋反已经坐实,宫中从上到下皆可佐证,所以靖海侯,不值为伍,杀了他,才有谈判和尝试新制的可能。” 她又停一刻。 忽再道:“皇后你说呢?” 她还没把阮墨兮与霍启之事说出来,也就没将阮墨兮划入必死之列。 是给机会,为瓦解对方联盟加码。 “我什么时候说可以商榷。”却听身后慕容峋幽声,隐在琴音里。 竞庭歌再次反手背后,食指拇指一捏,示意他闭嘴。 “先生不必费心费口舌了。”却又有一道女声起,比阮墨兮的音色要绵,也好听,似盛夏晚莺。 竞庭歌循声而去,再次看到了上官宴,下移目光,终于瞧见站在秋膘楼第三层的上官妧。 她自是要阻止她策反阮墨兮,更要加快进程,以免夜长梦多。“人有理想,亦有私欲,谋大事者不拘小节!无论场间各人在此之前如何为自家运筹,都已成过往。靖海侯如今是盟友,皇后深明大义、且知天机,亦会助我们推新政到底。方才已说得很清楚,君上即刻下诏退位,国都不必见血,军队无伤无损,我大蔚,还能保存实力以备统一。” 似防着竞庭歌再拿说辞,她顿了顿又道: “边境已不剩多少兵力,禁军再打得两败俱伤,于国重损。先生三思。君上,三思!” 大多数人不识沉香台上琴音,阮墨兮和上官妧都是伴过君的人,一耳朵听出。 慕容峋几乎要起身了,琴音骤停,竞庭歌第三次背手,摇了摇食指,让他再等等。 “那为何不是你们退?明知于国重损,一群扬言为国为民的志士、贤能,非要在此外患方息之时,铤而走险不死不休?!”夜愈深,竞庭歌声却愈亮,她自己也觉诧异,莫名想到回光返照一词。 “因为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上官妧长声,“且此刻言退,我们还有活路么?” 偌大的皇城静了一瞬。 “这便是相国之志,上官家之志。”竞庭歌遥遥道。 “是。先生说新政不适用此世代,先父不以为然。”上官妧神情邈邈,“我知情太晚,与先生辩不得,但新制的模样,章程、执行,家兄一清二楚。还请兄长,”她忽然放声, “当着整个苍梧城,当着举国贤能与主君,一一道来!” 除了楼层不同,上官兄妹俩所站位置是完全一样的。上官宴已将折扇收起,手里换成了一摞厚卷。 却没急打开,反将其拢在怀中,朝着东北方向躬身一拜。 那是相国府所在,也在衔元街上,因上官全族迁徙,早已衰败,唯门额始终没换。 所有人都觉他是在拜其父,拜此族之志,也拜自己少小离家错失的岁月。 上官宴,出身蔚国第一高门,上官家嫡长子,却幼时便开始一生飘零,踏过整个大陆的山川,停留在任何他想停留的地方,唯独那衔元街上的相府,二十年过家门而不入。 如今看来,他能飘零却不堕落,能成巨贾让势力遍青川,除了凭才干,当然也凭其父庇护。 这世间的神话,本就不可能只凭一人之力。 是有憾的吧。竞庭歌在这头看着他长拜,浑身应战的尖刻忽消解了两分。 他也是真觉得在践行理想吧,就算不是,至少在践行其父之志。 然后见他身起含笑,开口如夏夜晚风: “卷中内容,六成为先父书写,余下四成,在下不才,游戏人间三十年,勉强有所获,在父亲既成的文墨之上添添补补,也有十年了。”他稍停,似生了某种心绪,压住了方继续道: “前六年的增补,先父都看过,还算认可,稍作了修改;后面三年的,就只是在下一人之见了。哦,某些做法,还参考了祁君顾星朗的意见——在祁为臣两年多,实是假公济私了。” 那突生的心绪、停顿的片刻,该是为上官朔之死。因为父亲故去,所以后面三年的增补再无人修。而他句句谦辞,敛去一身浪子气,穿上了其父常穿的淡青袍,当真丰神无匹,不输相国昔年风姿。 衔元街上座座府邸的大门,不知何时就开了。 原本围戍的兵卫竟也不拦,那些官员,年老年轻的,就那样身着朝服站在家门口,脸朝同一方向,望着秋膘楼上的年轻人。 实在与相国很像啊。那双不似相国的桃花眼竟也释放着与其父一样的灼灼清辉。 这一番话说罢,才算完成了开场白。上官宴望见了衔元街景象,分别向东西两头又一欠身,算与前辈、同辈们见礼,然后终于展开那摞长卷。 从右往左,一点点挪,字句显现,他便照着念。 先述道理依据,再论新制雏形,士农工商,面面俱到——过往今时之弊病,来日改进之良策,尤其论及新制将如何有利于诸多改革时,字字珠玑,振聋发聩。 上官宴本是口才卓绝之人,立高处庄严执卷,晚风带得衣袂飘,更显卓绝,叫人信服拜服。 尤其他所执那摞长卷,在念完之刻已经大半坠地,足见其长,是已故的相国一生心血,是此百年高门的赤心理想。 千军万马难敌这一刻庄严,那庄严甚至越过了皇室社稷之重。 至高境界的一夫当关,从来就不是武力。因为武力,驭不了人心。 长夜寂极,千万双眼仰望高台上那人,只觉先贤理想竟真有落处——原来并非空想,也许可以一试。 “草民秉先父之志,家族之愿,所求,也不过一试。”便听上官宴再开口,面向远处更高的沉香台, “草民愿与陛下立君子协定,五年,新制推行五年,此国若未壮大、此世代若不见崭新气象,但凭陛下恢复旧制,斩杀草民!” 这番话中隐藏的信息极多。 也很理想化,仿佛此刻达成一致,所有人便能全身而退,于接下来五年间勠力同心。 琴音早就停了。 慕容峋在上官宴尚念着长卷之时,就站起来了。 此刻他终于挪步,走到阑干边,比竞庭歌的位置更居中,天子之位。 他负着手望了上官宴片刻。 “那么这五年,你打算如何安置朕?”
第八百九十一章 雷火焚世 方才竞庭歌便说过,可以商榷。 以至于此刻主君露面,问出这样一句,不少人都以为是真能商榷——不可思议,但上官公子一席谏,字字务实,很有说服力。 “早先蔚后殿下提退位,是她一人之见,草民以为,言重了。祁国纪平大人数日前谏新政,落点只在革新,并非要其主君退位,草民也是一样。陛下仍可居蔚宫,仍可参与国事,只是定夺之权,不与从前同,具体施行之法,长卷中已经详陈。” 慕容峋有半刻没说话。 “朕知道了。朕,不接受。”再开口是这句,非常平实,全无天子气势,只像某段日常对话里的某句不重要的回答。 竞庭歌转头看他。 慕容峋叹一声,望向衔元街,“诸位臣工,有多少人认为朕能赢,且相信此国此朝在朕手里,足以海晏河清,这会儿便过来吧!” 东西横亘的衔元街将南北阵营划开。 林立其间的要员在这一刻前,都属中立。 而终于到了不得不站队之时。 相比上官宴风姿卓然有理有据,慕容峋这番话乍听很没有感召力。但那百年王朝的紫气是真的如影随形吧,五年君位历练亦予了他远胜场间任何人的声势——竟然同样振聋发聩,教人不敢轻言拒绝。 自臣工们接连出门,竞庭歌便始终在看一处。人都几乎齐了,还是没看见崇和一朝的新相,慕容峋钦定的陆现。 他不出来,余下便没人肯做出头鸟。而局面走到今日,竞庭歌当然押了重宝在此人身上——以一国相位、一人之下的尊崇,换他力撑慕容氏。 搏一把吧,陆相大人。不搏未必会死,搏一把,却是传世功业。 她心中默念,脑中迂回陆现生平,想及他最早支持的虽是慕容嶙,所遵从的毕竟还是皇家道理,且得知公天下之谋后,种种反应皆在昭示:他不认同,不答应。 此时辨析已没什么用。 但她忍不住想,实是在反复评估胜算,也给自己添些信心——如若不然,还须另拿对策挽狂澜。 便在这天人交战的瞬息,陆府大门开了。 两名家仆先出,一身素服,手中各提一灯,也是素白纱绢所制,显得其中燃烧的烈焰有如鬼火。 然后陆现步出,通身素服形制比家仆更隆重,双臂与肩平,交握的手中是象牙笏,俨然上朝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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