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经过她身边时恭谨一礼,继续往御徖殿去。 被竞庭歌叫住:“何事?” 按规矩须先禀天子,断没有提前告知臣下的道理。但或因对方是竞庭歌,或因此事并非军报,只能算异象,侍卫稍一忖,答道: “回先生的话,城里忽然开始放灯,漫天都是,有人说,是白国神灯。” 竞庭歌怔住。 当年阮雪音在韵水推段惜润上君位,最后一步就是燃放神灯——哪来的呢?上官宴找的。 莫名又想起那年大祁天长节,人潮汹涌,他从后拥着她,说此夜同看烟火的人,此生不离分。 那烟火如星如雪,亮极了,也像神灯,带走世人心愿。 她蓦然转身。 “先生,御徖殿在——” “去沉香台。” 平整朴拙的沉香台,百年未变,在这样的良夜,尤显开阔。主仆二人拾级上,星空之下第一盏神灯入眼时,绣峦瞪大了眼。 然后第二盏,第三盏,五盏八盏十余盏,其实早已遍布空中,正如那侍卫禀,只因她们视线为高台所阻,才一眼望不全,拾级越多,所见越多。 各具其形,颜彩缤纷,被火光映得无比鲜亮,直将星月光华盖住。 昔年白国捧出女君,便以神灯为兆,绣峦常随竞庭歌,对这些事很有数,当即生警惕:“先生,这不会是贼人——” 竞庭歌却有史以来头一遭,不作他想,笃定上官宴,只是在放灯。 像某种暗示,又像真正道别。 比数日前马车里更浓重的心乱涌过来。 -若非慕容在前,若非已有阿岩,你会选他吧。 槐树林分道之夜,阮雪音终是没忍住。 竞庭歌还是没答。“若非”这样的词放在她的人生里,大约有些奢侈。 又是一年夏,夏时南风起,风从南来,往北边吹,沉香台坐北朝南,神灯一盏盏便因风向,都朝竞庭歌飘来。 形貌颜彩皆不同的神灯上,图案和文字却是一样:洁白的栀子,一支三朵,其中两朵含苞,一朵盛开。 天底下恐怕只有她与上官宴看得懂。 因为那一支,是那年一整个春夏他们的房间里,姿态最好、开得最久的一支。 文字已经不用看了。竞庭歌有意不看,绣峦却接住了恰至跟前的一盏灯,字字辨认道: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此句入耳,竞庭歌心里被掩好的窟窿忽就显了形,可怕的虚空,空得人胸口闷痛。 “可解出来了?” 却听沉厚嗓音身后响起,是慕容峋,从绣峦手中拿过那盏灯,煞有介事看。 竞庭歌神思不属,好一阵方回头,“什么?” “这灯,这画,这诗。”他一脸正经,“与霁都那边的君制殇殇,天下泱泱,有关联吧?”
第八百八十八章 雨轻风色暴 此人当真一年年更见玲珑心,放在今夜,却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竞庭歌一时梗住,半晌道:“也许吧。”见他仍端详着手中灯,很严肃的样子,“傍晚那会儿是何消息?” 慕容峋方抬头,“霍衍到了,领兵马七万驻扎赤练坡。” 驻扎,而非直接行动,只有两种可能:等指令,或者还在做决定。 “你遣人去了?” “嗯。” 竞庭歌眉梢一挑,“都不与我商量?” 派谁去,怎么说,因果措辞——这样重大的一步,当然要准备万全。 慕容峋摇头,“不是使臣。满朝文官家里蹲,根本无人可用。” “那是做什么?”竞庭歌着急,脱口追,问完便有了数。 果听慕容峋回:“刺客。” “刺谁?”她盯着他。 发问者和回答者都知道此题落脚何处。 却都不愿明说。 “你觉得?”他也盯着她。 竞庭歌深吸一口气,“他没去见霍衍。你要扑空了。” 慕容峋面色沉沉,“何以见得?” 关于天下公之谋,去岁他便疑心过她立场,疑得连夜失眠,后在淡浮院佛堂里交心,才得解开。【1】 但起过的疑如雁过的痕,总还留在心上某处,于紧要之时,就会显现。 竞庭歌此刻笃定,便很容易加重那痕迹。 至少说明她与上官宴,有联络。 竞庭歌知道他在想什么。“回宫之前见过一面,那之后,再无联络。” 慕容峋一颗心落了又悬。“在城内见的?” “是。他劝我一同推行新制,我拒绝了。” 慕容峋冷笑,“你拒绝了,那就是要回来帮我,他居然放你回?” 竞庭歌其实想过,显阳门那场袭击,上官宴是否知情。 毕竟是江城带她去的,而江城是他的人。劝不了,拦不住,只能敌对,听天由命。 见她又自出神,慕容峋邪火直冒,“说!他此刻为何不在赤练坡?” 真临大事,竞庭歌是从不与他顶撞的,静声答:“他在放灯。应该距皇宫不远。” “什么?!”慕容峋没懂,更火大。 竞庭歌瞥一眼他手中灯,“没看见那上头的花么。” 慕容峋呆了呆,旋即恍然,她通身栀子香绕了他十年,这灯面上画的,正是栀子花。 更多神灯飘近,轻轻曼曼落在沉香台上,他飞快拿起来看,尽都绘着洁白的栀子,一模一样,旁侧还有两句一模一样的诗。 他连看了六七盏。 终于震怒,扔掉最后看的那盏,暴喝道:“来人!” “君上!”竞庭歌急声。 慕容峋根本不理她,转身往台阶下传令。 “君上此时出动兵马全城搜捕上官宴,便是中了他的计!” “难道要朕站在这里笑对他挑衅,还拍手叫好?!” “他没在挑衅你!” “那这些灯是什么!” 竞庭歌冷静下来。“若非君上相逼,臣不会说。臣不说,君上就不会觉得被挑衅。” 慕容峋受她感染,也冷静了些,胸中滔天的浪却难平息,步步走近,迫得竞庭歌步步后退,直退得背脊抵阑干。 “你想过跟他走。真的动过心。”这些话实如刀刃往他自己身上砍,偏忍不住说,“为何没有?为何不走!” “君上将那些刺客召回吧。没杀成上官宴,万一被霍衍发现,平白生误会、坏情分,更失成算。”竞庭歌答非所问,切回时局。 “朕在问你话!”他一把钳住她下颌,“为何不走!” 下颌剧痛,胸中血气随之翻涌,竞庭歌勉力压那些甜腥热流回去,一字一句道: “臣是君上的谋士,一心效蔚,此生不改志。” 这句答叫人放心又痛心。“只是这样?” “从来便是这样对君上说的。” 神灯如星如俯瞰尘世的眼,悬浮在整个苍梧城上空。 晚风持续自南来,不断带一两盏飘落沉香台,越发多,将整座高台映得光明璀璨。 灯海中的两个人却都如溺暗夜,最不该纠缠的时候非要纠缠,得到的,往往就不是想要的答案。 慕容峋忽松了手。 颓然下垂,顷刻被玄色的袍袖遮住大半。 “你走吧。” 那声音依旧是沉厚的,却非常沙哑,情绪至烈,偏多一句都说不出。 他从来就不是长于言辞之人。 竞庭歌觉得胸腔中热流再次翻滚起来,甜腥更浓,心知就要压不住,抬脚便走。 总不能呕在沉香台上。 慕容峋不意她这样果断、半刻没犹豫,整个人猛然失重,望了高天中灯火一瞬,蓦地转身。 她还没走远。 还在高台上。 他几步跨过去从后抱住她。“别走!别走。歌儿。” 太平时谈情说爱,纷乱时携手对局,竞庭歌一直觉得,若要堕红尘,这样比较完美。 事实却是,太平始终没有真正到来,而她一再,于纷乱时陷入情爱纠葛。 阮雪音说世事如此,这便是生而为人的劫数,渡过去,会有桃花源。 会么。甜腥涌至咽喉,她没再压,望着有限视野内点点星火,感受热流溢出唇角。 缓慢地下坠,第一滴落在慕容峋的手背上时,他没反应过来。 应该说他没想到是血,还以为她哭了。 是情难自禁,将她转过来面对他,才看见艳红的鲜血。 “传御医!” 绣峦候在阶梯间,忽听见君上大喊,知是先生不好了,急急回身也跟着喊。 指令下阶梯,层层往外传,慕容峋将竞庭歌抱去软椅间,调整好位置让她靠得舒服些,就着广袖边缘为她擦拭唇边血。 “是我不好,歌儿。”他手忙脚乱,反将她小半张脸都弄花了,处处血迹,叫人惊惧,“我胡说八道,胡搅蛮缠。”便去抚她下颌,还有方才施力留下的红印, “疼么?这会儿觉得如何?”手又至她胸口,一下下试图帮她顺气。 “水。”竞庭歌只觉脱力,没功夫与他掰扯。 “水!” 不消盏茶功夫便真有热腾腾一大盘被端来,吃的喝的都有。是奉漪,自竞庭歌出门便在准备,听闻先生去了沉香台,只怕她半天不回,干脆收拾了往这头送。 竞庭歌吃不下,喝了两杯温水就闭眼歪着。慕容峋拥她在怀里,大氅也送来了,一扬一落,将两人罩住。 没一会儿便教竞庭歌后背生薄汗。“这是盛夏。”她抬手掀,没什么气力,“有病。” 有病的分明是她。但慕容峋不敢反驳,仿佛连这样说都会加重她病势,口中答“我有病我有病”,又忖出了汗更不能着风,悄悄留大氅一角仍在她背心处覆着。 太医令气咻咻爬完最后一级阶,看到的便是君上的背影。 与竞先生墨染的青丝灯影里重叠着,叫人不能直视。 绣峦轻咳,“君上,吕大人到了。” “到了就过来。难道要朕请?” 近六旬的太医令忙敛首低眉过去,始终不抬眼,近前了,见竞先生坐在主君身上,又是一阵无措。 “就这么瞧。” 竞庭歌整个人发昏,一开始没弄清状况,此刻却清楚了,撑起来往旁侧移。 慕容峋不敢阻,搭手帮忙,待人坐好,示意号脉。 “一再嘱咐过先生,不可多思,不宜再用心费脑,否则药石——”好半晌老医者方开口,药石罔效四字没说完,瞥见了主君阴沉的脸。 竞庭歌倒很坦然,点头道:“还请吕大人多费心,至少让我撑过这几年,方子下得重些亦无妨——” “胡说!”慕容峋一门心思不再惹她生气,却是被这话气得暴跳如雷,“二十四到百岁,还有七八十年!”便向太医令: “该怎么办,你知道。” 他本想说若出差池如何严惩的话、乃至于陪葬云云,话到嘴边猛收声,仿佛不这么说,便不会出差池。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04 首页 上一页 608 609 610 611 612 6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