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星朗控不住鼻酸,和她在一起方觉处处委屈。多少年坐在君位上的隐忍皆融入这些委屈,只能对她一人诉,又可以不诉,只要她在,便能春风化雨。“我学不会。” 阮雪音掰他的脸,让他仰面,四目相对,“你是不想学,没去学。你要学,过了这关,你会所向披靡。这便是帝王道,你明知道。” 孤道。孤家寡人之道。 “你出现之前,我已经学会了。”他看着她低垂的眸,纤长的睫,那寒冰样的眸子里又有了水色,他伸手去抚,“你出现之后方知也可以不学,就丢了,然后再学不会了。” 阮雪音失笑,揉他眉心,“学吧。再学一次。以为过不去的事,终有一日会过去。会的。” 雪原至寂,浸着月光,幽暗的银蓝色,不似人间。 “将话说透说到底,果然比自欺或欺人更残忍。” 四年前就是死局,故以死法解;如今想起死回生,只会让麻烦一起生还——他的坚决是在撞南墙,是要将四年前没完成的头破血流完成。 人人明白,所以人人反对。而这几日他佯作没这回事,一心修好,所谓自欺;或者说即便如此他也打算撞破南墙,所谓欺人。 “那确实是的,所以有些话我从来不问,永不说破。”慕容峋道。 顾星朗对上官宴和竞庭歌的事所知不多。却也听懂他所指。 “可她非要说破,好让我放弃。” “你放弃了么?” “完全没有。休想。” 慕容峋哈哈大笑,拍他后背,非常用力以至于顾星朗晃了晃。“那还在这里忧郁个屁!”声也响,惹站得较近的几名戍卫侧目,他收敛, “她还是对你用了一招,叫横竖不回去。你也只好用同样的一招,叫横竖都得回!咦,你本就用的这招啊,所以问题出在哪儿?” 顾星朗被他这么问也糊涂了。 “可能,”他尝试梳理,“可能因她表现得心如止水,哪怕回去,也不会,” “也不会与你恩爱如昔?” 是吧。顾星朗默认。 “那她其实心如止水了么?” 顾星朗原是确定的,至少九分。却因连日挫败和今夜打击,被折损得只余五六分。“我不知道。” 慕容峋再次大笑,方圆几里皆起回声。“她心里装着你,便无论如何不会真如止水。现下平静,不过因你周全;一旦你有事,她会冲得比这些个精兵强将都快!” 这并不能安慰到顾星朗。 他伤怀的是她的态度和选择,害怕它们永远持续,如寒地的冰——更早时冷言冷语反而好些,温柔且坚决的“不”,才最诛心。 “行了!什么漂亮仗没打过,睡一觉起来又是好汉一条!以为你永不会受挫呢,也有这样患得患失时啊,雪音是真厉害。” 顾星朗懒理他趁火打劫。“你又成我这边的了?” 慕容峋一愣,复笑,“不是怪我帮阮仲?当给你赔罪了。” 顾星朗重望雪原。 “君位,社稷,太重了。已经欣然承重,更想留一分嘉赏给自己。我只要一分,不过分吧。” 这一分是阮雪音。他夙兴夜寐,筑江山以铜墙铁壁,如今为了唯一想要的嘉赏破一面南墙,算不得自私。 挡路者死。 “太不过分了。”慕容峋沉默片刻方回。当世最懂他这番话的恐怕只有他,尽管他在位的年头远比他少。“居其高,承其重,这就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对那位置渴慕又排斥的缘由。” 顾星朗一直觉得他的为君野心没有十分。正如最初的自己。 “那为何还想回去。” 想回苍梧的话是当玩笑说的。 隔了数日被问回来,便不能再视作玩笑。 至少对方没把它当玩笑。 慕容峋稍忖,仍以玩笑态度答:“南边我住不惯。雨水太多,被褥不清爽,冬日阴冷,实在难捱。” 顾星朗转头看他。 慕容峋败下阵来。“不想家业毁在我手上;不想输给上官宴;不想她一生志向十年心血付诸东流。足够了么?” 情理兼备,且掷地有声。顾星朗笑起来,“足够了。” 慕容峋忽觉他大半夜颓唐不过是个陷阱,和阮雪音联手演的一出戏,只为引他吐真言。 也罢,此役同船,要想顺利渡河,是该剖心。 同一片银蓝之下,林子另一侧,十岁的阮雪音已跃然纸上。 那年竞庭歌随她赴天长节,头回进崟宫,也头回见阮仲,一段缘分伊始,两人都觉很值得绘。 衣着打扮也是当日的。阮佋一向嫌阮雪音素陋,每年归来都嘱姝夫人另备行头,宫宴时换上,以应付场面。 是件海棠红,较桃红深,又不如绛红正,莫名其妙掺着紫,说妩媚吧,穿在十岁的女孩子身上极不合宜。 竞庭歌认定夏杳袅是故意的。她们母女都穿端正的绛红,显得阮雪音的红名不正言不顺,那海棠红还老气,小姑娘家根本撑不住。 但阮雪音撑住了。约莫因肤白胜雪,又气度出众,那俗气的盛装被她染出仙气,跳脱在锁宁烟雨里竟至明艳。 “也没那么丑嘛。”彼时竞庭歌悄道。 阮雪音十分嫌弃,尖着鼻子嗅,“你能闻出是什么香么?”来自身上宫裙,“好烦人。” 竞庭歌跟着嗅,“咦——这么浓,专程熏的吧?这坏女人。” 她说完就看见了阮仲。 站在假山下水渠边,十二岁的少年,个子已挺高,模样英俊,就是戾气重,整个人似携着大团的乌云。 她看见他看阮雪音了,一眨不眨,眼瞳深处分明有她看不懂的暗涌。见竞庭歌望过来,他飞快转眼,然后大步流星走开了。 “那是谁?”她好奇问,视野里只余一个背影。 “阮仲。”阮雪音答。 “那不就是你兄长?一年见一回,招呼都不打?” “你见这宫里谁与我招呼么?” 那倒是,可——“我记得他也没什么好出身吧?半斤八两,还敢跟你神气?” “不是神气。”阮雪音带着她也往影宸殿走,“他不爱说话。” 竞庭歌好笑,“还有比你更不爱说话的?” 阮雪音认真想了想,“我好像比他话多。” 竞庭歌因此在之后的几日里格外留心,渐渐察觉那暗涌似是情愫,十足震惊。 “你不能喜欢自己的妹妹,虽不同母那也是同父。有病吧?” 那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在离宫当日,很突然地冲到跟前。 阴沉如阮仲亦脸色大变,素昧平生,无头无尾,却正中靶心——属于竞庭歌的石破天惊,他头回见识。 “你才有病。”许久回出这么四字,声音明显硬涩。 竞庭歌便知猜对,有些失语,暗幸阮雪音不住崟宫,打算回去便告诉老师。 “这里还有一枚花钿。”雪原幽寂林子更寂,尤显得阮仲声如冰棱。 竞庭歌思绪被拉回,眯着眼看他笔尖落处。 “没有。” “有。” “真没有。” “真有。” 竞庭歌横眉,“那去问小雪!” 被画之人还要被拉去裁决,真是要多荒唐有多荒唐。洞穴通道内,阮雪音无言看两人的脸,又看画上自己的脸,实在没忍住:“哪有这么好看?” 画中人真如画中人,十岁的年纪,天仙一般。 对面两人不耐,齐声:“你先说这里有没有一枚花钿?” “小小的,六瓣梅,赤金色。”阮仲补充。 阮雪音早不记得了,满头珠翠皆是宫中姑姑手笔,没一样经过她的首肯。“你们看着办吧,满意就好。” 顾星朗很满意。 他与慕容峋恰好归来,从阮仲手里接过画像,一看许久,心神皆凝。 “可惜颜彩不够,否则能更好吧。” “已经很还原了。”竞庭歌嗤笑,“丹青之妙,不在色丰,讲意境充实。” 顾星朗看阮仲。 阮仲微一点头。 “大作完成,却无美酒庆贺,可惜。”慕容峋笑道。 顾星朗扬声唤人去找。 千里跋涉,带来的喝光了就是没了,四野无人,大半夜上哪里去找?这指令着实豪横。 但阮雪音约莫猜到他在做什么。 五人围炉,长夜悄寂,都觉莫名,又都莫名揣着盼头。 一炷香后纪齐来禀,两手空空。 “树下可找过?雪地里,挖一挖。”顾星朗道。 景弘八年冬,信王谋逆,上官宴曾奉旨回家中取酒,说埋在老梅树下,只一坛子,叫梦千年。顾家兄弟二人在鸣銮殿前玉阶上饮尽了那坛酒,信王随即踏上归途。 阮雪音彻底确定了他在做什么。 又一炷香后纪齐再出现。 怀中一坛酒。“陛下,有了。”
第九百五十七章 知己 景弘八年那晚竞庭歌全程在场,只是上官宴回去拿酒的时候,她陪阮雪音在帐内。 所以她只知上官宴出宫拿了酒,不知老梅树,也就不知顾星朗让往树下挖而真的挖来了一坛酒,其背后的意思。 酒被温上,顾星朗亲自试冷热,某一刻说“好了”,盛出来,浅浅一嗅,又抿一口,微笑,再盛一碗,递给竞庭歌。 “这酒叫梦千年。尝尝。” 竞庭歌伸手接,陈酿入口的瞬间忽明白了顾星朗为何将第一碗给自己。 有些明白不需要凭据。 有些凭据不能够说破。 不能说破的凭据,往往也不叫凭据。 她一仰而尽,引慕容峋侧目。 阮雪音见状,起身再盛一碗,递给慕容峋。 慕容峋刚接过来还未喝呢,竞庭歌起身往外走。 径直往外,都没折回居住的洞内拿斗篷。 “她会冻死。”阮雪音随之起身,自去披了斗篷,又拿竞庭歌的,跟出去。 洞外纪齐值守,竞庭歌正问他话。纪齐一壁指不远处,一壁要将套在铠甲外的袄子脱了给她。 “留给你的公主殿下吧。身为男子,要守德行,不可随随便便给姑娘披衣裳。” 纪齐被堵得半晌才接上话:“你是我姐,又不是什么姑娘。” “那也不用。” 阮雪音便在这刻上前,将斗篷往她后背肩头一挂。 竞庭歌嗤笑,拉住系带熟练打个结,稍作整理,朝方才纪齐所指的方向去。 是一棵寻常高木,数日来行经过太多林海,她早已不留心都是些什么品类。 以至于暗夜再想分辨,竟是不能,眯着眼好一顿瞧,没个所以然,只得问后脚到的阮雪音: “这什么树?” “紫椴。” 竞庭歌转头挑眉:“这都能看出来?” “刚下车那会儿天未全黑,看了一眼。这附近就一棵紫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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