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长役遗症,她如今害怕他离宫太久。 “新年,休沐期长,你知道的。且小漠已长成,厉害得很,监国半年都不在话下。我大祁,已是崭新的大祁了。” 阮雪音为他高兴,更觉不能破坏这份来之不易的昌盛分毫。“他已到议亲年纪,定了哪家姑娘?”不得不关心,小漠也算她看着长大的,从孩童到少年。 顾星朗笑,“你不回去,他不成亲,去年就把话撂下了,说要等你定夺。这也确是嫂嫂之职、中宫之责。” 阮雪音不信小漠会有这样的主意,就算有,也不敢撂话给顾星朗。尤其是如今的顾星朗。“他生辰在四月,今年满十七,该定了。明后年成婚、出宫开府,小家立起来,方好大展拳脚,做你臂膀,为大祁开疆扩土。” 顾星朗欢喜她这副嫂嫂态度,笑意更浓,打趣道:“十七,倒也不急,可以慢慢挑。我十七八时就没有女人。” 附近有热泉,待会儿要带朝朝去沐浴,阮雪音挑出更换的衣裳,随口接:“你那时候有喜欢的姑娘,不一样的。”一顿,回头,“还是他也有?可与你提过?” 失去她的这四年过分痛苦,顾星朗一度怨恨从前的自己,怨恨那段心慕旁人的时光。 以至于她这般说,他忽就有些被拉回漩涡,脸色微变,勉强维持笑意,“没有。” “也许是不好与你说。让淳风去问——” 他蓦地抓住她手臂。 有些用力,阮雪音感觉到了,立时明白是不想再听她说下去。“我多话了。” 尽管并不知道是哪句多了,还是整件事都不该提。 “小雪。”他声已变沉。 阮雪音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直面他。他不若从前温和好相处,情绪起伏变得大而剧烈,第一晚她便发现了。 所以她近来的策略是不回避不抗拒,平和应对,总归要糊弄到这趟旅程结束。 “已经发生过的事,我没办法抹去。我也不明白它怎么就那样要紧,让你耿耿于怀——” “不是的。”阮雪音知道是哪句了,“完全没有。若耿耿于怀,我不会这样自然地讲出来。方才只是作比,想说同样十七八岁,你没娶妻自有你的道理,而小漠未必与你一样——” “我十七岁时不碰女人不考虑婚事,不是为了等纪晚苓。”顾星朗一字一顿,“我不否认那时候心里有她,但两码事——我刚刚掌握了为君之道,刚刚玩儿会了攘外安内的整套游戏,正在进取时,没那个心思,也没那个闲功夫。” “我知道了。不会再提。”都顺着他便好,能将拉扯减至最少。 但顾星朗讨厌她这样平静,这样事不关己、公事公办。他苦苦解释,可她毫不在意。 方才雪仗时朝朝反复拉阮仲手、反复拽他衣角的画面自脑海深处浮起,与那日她和阮仲牵手携行的画面重叠,掀起巨浪滔天。 他本就攥着她,猛然拉近,“折磨我真的很有趣,是吗?” 自她跟着他上车那日起,两人之间再未冲突过。 她在权宜,也一直觉得他其实知道她在权宜。 大概是再次耗尽了耐心吧。阮雪音试图找出最佳应对之法。 “朝朝在外面疯跑,天黑了,五哥一人恐怕看不住。”女儿多少管用,“咱们出去吧。” “你的五哥就不同了。”顾星朗却是冷笑,妒意绕在绷紧的弦上,任何一句相关的话都会瞬间将弦割断,让妒意炸开,“打小只喜欢你一个,二十年未变,直到今日。多感动啊,所以答应,许他余生!”他另一只手箍了她后腰,倾身抵上她前额, “可你先许的我。阮雪音你亲口说的,君心我心,白首相赴。承泽殿,桂树下,历历在目声声在耳!这些年我反复梦见那一日,梦的最后,你要我折一枝桂花,我照办,折下来转身,你就不见了!你煞费苦心骗我,留我一个人在深宫,空空荡荡,生不如死!” 他为此伤怀,也为此愤怒,重逢那日阮雪音就知道了,所以才道歉,郑重说对不起。 “对不起。”他仍过不去,那么她多说几遍,“我很抱歉。”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他真是要被逼疯了,她就像一块冻透了的寒冰,水泼不进、日晒不化,这么些天,所谓进展,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独自托起的假象,“你真觉抱歉,就兑现承诺回我身边!” 阮雪音依然平静看他,因近,直盯进他的心。“你这样不行。为帝王者,藏深渊于内,示静气于外,喜怒哀乐皆为御下之手段而非困己之囚笼。君上如今驾驭情绪的功夫,尚不如昔年。” “你以为我对旁人也如此,这些年是这样整顿的朝纲么。”顾星朗吼完,甚觉疲惫,苦撑四年的毅力耐力勇力在见到她之后第二次分崩离析,“不过是为你罢了。小雪。” 他浑身重量忽全部落于抵着她前额的那一点,阮雪音险些后仰栽倒,忙伸手扶住旁侧石壁。 下一瞬她感觉到一滴滚烫溅在眼睑上,然后第二滴,第三滴,是他的泪,顺着她脸颊往下淌,像她的泪。 她终于有些被击垮,想起纪齐那句“惨不忍睹”,想起竞庭歌转述“日日发疯”,心中深水开始翻搅,勉力按住,将语声也控住,“好了。好了。” 她抬另一只手轻拍他后背,很慢地顺。 这措辞这动作,皆像淳月。 仿佛她是他的一个亲人,一位友人,正安慰受了情伤的他,而伤他之人根本不是她,与她毫无关系! “小雪...” 泪还在坠,他脑子一团乱,去啄她的唇,一下又一下。 阮雪音手在他背上,两人其实已成相拥之姿。他越啄越激烈,终是将她彻底揉进怀里,百般纠缠不得纾解。 孩子们在外玩闹的声音本就会模糊却不间断地传进来,有一刻阮雪音仿佛觉得是变近了,仿佛朝朝在唤娘亲,凝神细听,似乎又远。 朝朝久不见娘亲出去,确实跑进来找了。但竞庭歌担心如有不妥被孩子撞见,全力追,总算拦下,编了几句话哄着人往外走,回头瞥了个大概。 月上林梢,阮雪音出现在洞外,招呼竞庭歌和孩子们前往热泉。 那头纪齐领着一帮人还在备饭,慕容峋点头,“也好,洗完回来再吃。”又问孩子们:“没饿吧?” 两个孩子每日心心念念不是打雪仗就是泡热泉,拨浪鼓似地摇头,“去热泉!去热泉!” 顾星朗等他们离开了方出来。 人有些恹恹地,吩咐小八跟去护卫。 半个时辰后六人归来,纪齐已将吃食安排妥当。慕容峋望一圈,悄问:“你们陛下呢?” “吃过了。请各位慢用。” 这倒稀奇。慕容峋看竞庭歌。早先两人在洞中一待许久,竟是闹崩了? 竞庭歌也不知,泡热泉时一句没问。吃完饭,哄孩子睡了,她叫上阮仲,说要将没画完的那幅画完成。 当然便是阮雪音的肖像,这些天赶路,夜里都会画一会儿。阮仲主笔她指导,已不差多少了。 慕容峋东游西荡,实是在找人。走到林子南缘总算看见顾星朗,坐在一块毛毡上,正茫茫然望同样茫茫的暗夜雪原。 “挪一点。”他走过去,“腾个位置给我。”
第九百五十六章 顾盼 周遭兵士仅目测便有十人,隐蔽处应该更多。慕容峋太久没被这么护卫过,有些陌生,有些亲切,有些不习惯,又深感久违。 顾星朗当真挪了挪,依旧望雪原,心思根本没拉回,动作配合只是下意识。 “还头回见你这副样子。” 并非揶揄。过去这些年哪怕有难有易有起有落,顾星朗三个字就意味着胜局,无论怎样的难易起落,他都能笑到最后——他也确实总在微笑,气定神闲地。 没人答话。 慕容峋转头瞧他,只觉那茫然比远观时更甚,“这一路都胜券在握的,突然怎么了?” 自重逢他便掌控着局面,无声而强硬地宣告了阮雪音的归属,然后保持攻势、日拱一卒,非常顾星朗,非常毋庸置疑。 “你可知,她和我,”顾星朗终于开口,发现竟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概括。 慕容峋勉强意会,“大概知道。” 顾星朗摇头,“没人知道她和我好到怎样地步。讲话只用半句,有时只用眼神,后来连眼神都不用,远隔千里,心意相映。她知我理想,我也知她,还有彼此的小心愿,许多都重合。我们携手并进,虽有过猜忌疑虑,终归于相互扶持成就,蹚过一场场暴风雨,走完了五年彷如一生的岁月。” 更遑论繁花般密匝的甜蜜,所有心动情动之刻, “我要怎么放下这样一个人,始于怦然,而至迷恋,上瘾,依赖,到最后,”他依然找不到合适的词,怆然一笑, “她好像成了我的一部分,嵌在身体神魂里。我从不知道还有这种事。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在这茫茫人世间全然陌生地遇见,然后相知相契、相守相护至此。没人告诉我有,我也没见过听说过,在她之前我思慕过别人,以为情爱之事,也就那样罢了。” 慕容峋本是来安慰人的。 做好了接苦水的准备,一席话结束,却莫名有种噎住之感。 他听懂了他说的,又不完全懂,因为他和竞庭歌不是。他们也携手蹚过暴风雨,走过了灿烂岁月,但或因君臣位置吧,也因情爱之题被确认得太迟——总之他们不是。 如果一开始便为恋人,像顾星朗和阮雪音一样,此刻他说的,这些可遇不可求的珍贵,自己和竞庭歌是否也能经历一遍呢? 慕容峋这般想,郁结遗憾了片刻,很快释然。大概还是不能。大概如每个人自有天分一般,人与人之间也讲天分。大概顾星朗和阮雪音就是那种万中无一的天分。 可有天分未必圆满。 自己与庭歌却已然圆满。 “既如此,反正她的招数你都了解,见招拆招,哪有不成的。” 顾星朗笑意仍存,却比哭还难看,“可她收招了。” 她不再拒绝或迂回,甚至不否认——不否认心里仍是他、种种做法仍为他。她不否认,却也不和他重续,他以为只要坚持便能回到的从前,她不给他。 方才在洞中,总算闹够了,她由他枕着她的腿,如从前一样,轻揉他太阳穴,而至头皮,又到肩颈。 他侧卧着,面向她,双臂环着她的腰。 “你太累了,需要休息。”那语气也同从前一样,久违的温柔。 顾星朗以为自己听错了,恍惚间只凭本心答:“你回去就都好了。” 阮雪音轻一叹,依旧温柔,“利弊后果都晓得,还要折腾,不是犯浑是什么?多大的人了,要学会拿起放下、心无挂碍。” 不仅温柔,而且嗔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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