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音蓄在眼眶的泪终于涌出来。 他该揣着巨大的遗憾、懊悔、愤怒。 却生生压下,抛开所有情绪只以当前利弊做决断,为他的国家。 他与他父亲一样了不起,应该说更了不起,青出于蓝。 竞庭歌只是摇头。 “你本就要他赢。”上官宴气急,却因生机不断流逝,再吼不出,咬着牙寒声:“如今得偿所愿,又在这里同我演什么生离死别。我不需要你,竞庭歌。你对我而言,和那些莺莺燕燕没有差别,不,你还不如她们,你与我,连露水之缘都无。滚吧,滚…” 他声低下去。 眼皮开始耷拉。 竞庭歌因此抱他更紧,似全没听见方才的话,“冷么?”她问他,将他裹进自己的斗篷。 上官宴阖了眼。 “歌儿…”慕容峋欲言又止。 “你先去。我就来。”竞庭歌不看他。 “赵昂…”却听上官宴浑浑噩噩复开口。 “末将在!”立即有人应,其声浑厚,难掩悲恸。 “你带着弟兄们,和陛下一道,率扶峰城的兵马速速南归,务必,务必赶在祁军袭城之前。一切为家国社稷,不可意气用事…” 那名唤赵昂的将领该有瞬息哽咽。 片刻后声更沉,极郑重:“末将,谨记!” 冰雪之地,长湖之上,并不宽敞的岸边,百余兵将跪地叩拜。 万籁俱寂,只有动作,白鸟在血染的湖间突然清鸣,更显得这无声的一刻如某种仪式,浩瀚庄严。 阮雪音回头往上看。 纪齐当然还在候命,当然能看清、听清此间局面,所以她回头就够了。 他自明白须调动人手,立即南下去追顾星朗,通风报信。 树影晃动,是为回应。 然后她看见薄云的天幕之上,一颗极亮的奔星坠落,划出深长的弧线。 人与马开始远离矮坡,寸寸南移。 坡顶阮仲立在阮雪音身边,阮雪音跪坐在竞庭歌不远,竞庭歌抱着上官宴,洁白画面里两个姑娘的斗篷姹紫嫣红相辉映,好不热闹。 直到鸟鸣再加入,方知是绝唱。 “我看你是疯了。”许久才有人说话,是上官宴。 竞庭歌“嗯”一声。 “我这是回光返照么,雪儿?” 阮雪音原不想答,不忍他落空,也“嗯”一声。 “你们要做到啊。”他闭着眼笑。 是说天下理想,新政里的崭新世代。阮雪音和竞庭歌都听得很明白。 两人齐“嗯”一声。 “你是对的,雪儿。没那么容易,需要很多代人努力,今世此刻,或也不是最佳时机。我只是,只是不想让老头子失望。他这个人,他啊…” “他会以你为傲。”竞庭歌捋一捋他凌乱散落的发,极温柔地,“我很敬重他。你比他还好。” 上官宴眉头拧起,该是痛苦,而终于睁开眼,望向竞庭歌,牵起嘴角笑:“带我去湖边。” 她这点子身板哪里带得动呢。 阮仲想过去帮忙,上官宴道:“不要你。少时也是喝过酒、同赏过美人的,半点情谊不讲,没意思。雪儿,你来。” 阮雪音赶忙过去。 两人合力将他搬到水边。 “再近些。” 再近就掉水里了。竞庭歌这般想,与阮雪音对视一眼,终是照办。 鲜血在大地上蔓延,上官宴仰着脸,伸手下探,以指尖荡湖水。 荡了会儿抬起,鼻边轻嗅,蹙眉:“尽是血气。” 竞庭歌便拿出绢子给他擦手。 “阿岩居然不认得我了。”他又道,像极了临终前不顾一切的絮叨,“我好气啊!” 每个字都钝且慢,许多字咬不实,是越发虚弱了。 “那你藏得真好。我以为你不在乎。”竞庭歌道。 上官宴再次看她,笑容温柔又灿烂,“我一直藏得很好。” 这绝对是句双关。阮雪音心想。 竞庭歌点头:“我知道。” 这也是一句双关。阮雪音头回希望有人捅破。 “我也是。”然后竞庭歌就补了这句。 “景弘八年,霁都天长节,街上看烟火的时候,我是认真的。”上官宴道,“那时节,前路未卜,我时常觉得茫然,真想一走了之。你当时若答应,说不得,我就和你一起退出了。” “是我不好。”竞庭歌道。 上官宴再笑了笑,复伸手去掬湖水,越探越深,整个人亦倾斜。“这湖里都是我的血。”他喃喃自语,“看来是归处。” 阮雪音和竞庭歌都没及反应。 他蓦地发力,翻腾入水。 “不要!”竞庭歌扑过去,双手抓住他左边胳膊。 上官宴身体已全然入水,发丝在浅红的湖中摇曳,笑意深深:“我不喜欢埋在雪地里。也省得你们费功夫。放开吧。水下很舒服。” “上官宴。”竞庭歌泪流不止。 “早知道你这么在意我,”他话说一半,似觉无谓,“放吧。去办你的正事,大事。” 竞庭歌拼命摇头。 上官宴忽想起什么,向阮雪音:“你会把曜星幛与山河盘,沉入这水底,与我合葬么?” 为了顾星朗,为了当世的王朝。这是合理推测。 阮雪音闭眼封住泪意,点头。 “不要吧。留着吧。悄悄留着,你知道它们是真的,有朝一日,或还能用。埋葬了多可惜啊。” 阮雪音再点头:“听你的。” “要做到啊,你们两个。”他幽幽地,唱咏叹调似地,脸开始浸入越来越红的湖水。 阮雪音闭着眼落泪,对周遭的感知尤其敏锐。 下一瞬她蓦睁眼,正看见竞庭歌动身势要往湖中去。 阮仲自也瞧见了,箭步上前,两人一左一右拽住竞庭歌,上官宴便迅速下沉。 “阿宴!” “庭歌!”阮雪音真觉崩溃,无论如何没料到她竟想与他同去。 竞庭歌挣扎,已没了理智,决绝时迸发出的惊人气力,连阮仲都有些拉不回。 “竞庭歌!” “放开!” “你答应他的!他没做完的你要替他继续!蔚国若恢复慕容王朝,你要尽力保住他的革新,壮大女子学堂!” 挣扎骤止,天地亦静。 云层终于堆叠至厚,一点点挤出雪絮子来。 飞雪落冰面,女子的嚎啕声刺破长夜。
第九百六十五章 杯酒逐少艾 苍茫寒地上,祁天子的队伍沉默疾行,堪堪擦过北压的大军。 车外将士们略觉宽心,有人低声交谈,暗幸君上反应之速、拔营之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车内顾星朗陪着两个孩子。 朝朝念叨了半路,到此刻终于犯起困来,小身子一歪趴到顾星朗腿上,阖眼欲睡。顾星朗意外且喜,好半刻不敢动。 阿岩美丽的小脸分明稚气,眉眼却在此夜无比深邃,不时向窗外望,而车窗紧闭,根本看不见什么。 “朝朝都睡了,你也睡吧,靠着世叔。” 阿岩回头看顾星朗片刻,问:“先前说的过几日,是几日?” 几日才能见到上官爹爹。顾星朗想了想,“五日吧。不超过十日。” “你没骗我?” 顾星朗笑笑,“我不骗小孩子。” 阿岩淡黑修长的眉仍蹙着,“见了上官爹爹,还能见爹爹么?” 便如她分明认出了上官宴却摇头表示不认得,这一问也很惊人,叫顾星朗错愕——不到六岁的女孩子,竟洞悉世事至此。 他原想回一句让她放心的话。 又反应才说了不骗小孩子。“我不知道。” 阿岩呆了呆,再次露出难过神色,与对上官宴摇头时一模一样。“我想娘亲了。” 顾星朗一贯善于应对,此时却感捉襟见肘,半晌柔声:“很快就见了。” 黑甲的大蔚骑兵飓风般扫过寒地,从南至北,留下深深浅浅的马蹄印记,渐被飞雪覆盖。 从高空俯瞰,一支百余人的兵马也正疾驰,从北至南,带队的正是慕容峋与赵昂。 更北处,相距好几十里,阮仲驾车,纪齐领队,才刚出发。 车内两个女子面色惨白,难见悲喜,一坐一躺,沉寂得骇人。 时间在流逝,飞雪秉着某种韵律一直没再变大,长夜进入天明前最黑的段落。 车内因此尽黑。阮雪音担心竞庭歌害怕,想靠她再近些,才起动作,听见她道:“无妨。” 阮雪音便待着不动。 “我好像不怕黑了,小雪。” 她没说完,只是无法连贯,阮雪音便等。 “那会儿在麓州,屋外廊下、屋内窗角,永远亮着灯,我和他都能睡踏实。近夏时遇上夜半暴雨,好两次灯被吹熄了,半梦半醒里他便拉着我的手,给我唱他娘亲教的歌。” 这是阮雪音第一次细听麓州岁月。 “两个怕黑的人一起躺在黑夜里,好像就不那么黑,也不那么怕了。我其实不知道,小雪,” 阮雪音明白她想说什么。 希望她有答案,又希望没有。人世间的情,有时不能两字一词概括,某些板上钉钉的结论反而有损它的贵重。 竞庭歌便真的没再说下去。 “你我未必能同行到底了。”阮雪音轻声。不该在残酷的辰光里说更残酷的话,但行路愈久,离分别愈近,总要说,否则连道别都不及。 因为顾星朗或要夜袭扶峰、乃至苍梧;就算他不,慕容峋已得到兵马,守或者攻,总会行动。 决战几乎不可避免了。 “所以我们,是这样死去的么?”故事终点,无人生还,竞庭歌认为她的噩梦当然便是此意。 黑暗令人绝望。 上官宴的离去抽空了阮雪音的对弈心。 “我在想,梦兆的依据与世事的依据一样,始终落于形势和人心。”半晌阮雪音道,“形势不可逆,但人心可改。你我,若不往扶峰苍梧一线去呢?” 竞庭歌沉默片刻,轻嗤,有气无力:“你是在劝我别回去帮慕容?” “你若不去,我就不去。此局,双方皆存利弊,慕容占着地利,乃至人和;他其实被动,攻伐是铤而走险。” 他,自然指顾星朗。阮雪音考虑了许多,到此刻,不怕他动手,反担心他跑不过扶峰城的追兵。 ——上官宴反应太快了。而慕容峋大军在手、又得了警示,很可能会堵截顾星朗,切断被攻伐的可能。 竞庭歌没应,被泪水浸透风干而格外显得肿胀的脸颊在黑暗里泛着奇异光泽。 更南边,祁天子的队伍正苦苦跋涉。 越往南,夜变短昼变长,天明变早,隐约已能望见地平线上的晨曦。 信报是此时到的。隔着车窗顾星朗听了一会儿,冷冽的气流从缝隙中透入,很薄,很细,却封冻了整个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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