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音在望西边天幕,神思不属,话听进耳,好半刻才反应:“什么?” 顾星朗转头温柔道:“她知道我是谁。还说,” 那是朝朝临行前的最后几句话。 -春天,爹爹,你、我还有娘亲采了好多好多花,一大捧全抱在你怀里。我好像长大了,反正比这会儿高,穿着跟娘亲一样的湖色裙子。我猜,那就是以后的事吧。肯定是的。 笑意漾在他脸上,春风般,二十岁顾星朗的模样。他没说出来,阮雪音也不追问,只轻声道:“所以结束这局吧。我们回霁都。” 上官宴身死,与之相关的一切,新政、深谋、景弘十年让阮雪音不得不消失的所有缘故,都可以用另一些说辞,造出另一个故事——她因此得以名正言顺回霁都。 这也便是在寒地时慕容峋说服顾星朗联手的最大筹码。 只是顾星朗,从没想过要取上官宴性命。 另一侧阿岩随亲卫们东行,竞庭歌与慕容峋凝眸目送。 “那个人,是你安排的么?”她问。 “不是。”他答。 “实话?” “除了寒地之行对你有所保留,我从没骗过你。那人若一早有异心,以上官宴之能,不会不察。” 所以出手之人,不过是忠君之士——慕容峋果真驾崩了便罢,骤然发现没有,临阵变节。 竞庭歌闭上眼。小雪说许多进程改变于微不足道的一刻,也许是微不足道的一个人,确为至理。 “返回扶峰城的兵马,都安排妥当了?”——不仅要守扶峰,更要去苍梧报信,请兵西援。 慕容峋嗯一声。 阿岩的队伍已消失在视野内。他回头,遥遥西天不见异象,但他不能等、赌不起,因为一旦出现异象,譬如警烟炸天,五分被动就会变为八分,他一番奔袭,就都是枉费。 “活捉顾星朗,赏千金,封万户侯!” 这话起得太突然,落在充满离愁别绪的旷野间,像一句玩笑。 但顾星朗三字对蔚骑们而言从来不是玩笑,所以战马随之扬蹄、号角随之响起——近千人的队伍要合围生擒百人,易如反掌。 大军还没及冲锋。 分明的单骑之声急烈地传来。 那人浑身是箭,伏在马背上高喊: “祁军围城!复州告急!祁军围城!复州告急!” 自然是蔚人,冒死冲出复州城的信使。 只有两句不断重复的话,却足以立时改易战局。 “是——”淳风?阮雪音看顾星朗,话没问出已有答案。 当然。在寒地他就告诉她,有准备,淳风和薛战领着千军万马一直在边境驻留。所以他确实已下指令,那指令多半便是: 薛战西进攻伐,淳风东进接驾。 “先停手!”竞庭歌低声。 “事已至此更不能停手!”慕容峋沉声,“抓住顾星朗,还有谈判迫他退兵的可能!” “他若不就范呢?!宁肯跟你拼个玉石俱焚,也要夺取蔚西呢?顾星漠已长成,祁国有的是后发之力;苍梧因上官宴身死已临变局,你这始作俑者若不能活着回去收拾,我蔚国当如何?!” 慕容峋心中狂震。复州被围,祁国兵马就在十里外,立即擒拿顾星朗原本是唯一对策。但诚如竞庭歌言,若对方已不惜命,擒拿谈判就毫无用处,而他慕容峋带着这不到一千的兵马,很可能不敌十里外数目未知的祁军。 所谓玉石俱焚。 “他会么。”会不惜性命么。 “你会他就会。你们两个都死不让步,不就是想毕其功于一役?” 放弃此回合,又是望不到头的争斗,不若毕其功于一役,短痛代长痛。到这刻,竞庭歌已彻底了然双方心态。 她相信阮雪音也了然。 慕容峋心中挣扎,终是抬手示意。 身后兵马因此收势,那重伤的信使见得黑甲的骑兵,没功夫细想是哪路人马,直冲到跟前,奄奄一息:“对方围而不攻,只射杀试图出城求援者。” “主将是谁?”竞庭歌问。 “祁国十公主,顾淳风。” “大概多少人?” “目测,数千…” “复州府尹和督军呢?” “小的正是府尹大人家奴…大人他,昨夜遇刺,已经身故…一个时辰前边境燃烟,孟督军率兵马前往支援…早已不在城内…” “城中兵马还剩多少?” “小人不清楚…小人…” 话音骤止,不知昏厥还是咽了气。竞庭歌盯着他后背歪斜交错的羽箭,脑中飞速盘算。 由崟国分出两国新区之后,因地形地势和城郡划归,整个西境交界地带变得极为复杂,密道、偷袭之法能被顺利使用,多源于此。景弘十年祁蔚各逢剧变,这几年双方都忙着安内,所以谁率先打破平衡再次开启征伐,从西边着手,是有先发优势的。 显然没人料到,顾星朗会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发动进攻。 她自寒地相逢之时便有所感,故重视。但此后发生的一切,慕容峋的后手、上官宴的身亡,都在她意料外。 所以才陷绝境啊。 她自嘲而笑。寒地剧变看似慕容胜,却因顾星朗准备充分而同时引出内忧外患。不能说慕容峋做错了,因为机会确实千载难逢,四两拨千斤;却也当真全是险棋,以至于后局难收——便是老师所说的,“势”么? 此世此代,势在顾祁,人力不敌时运,天不佑蔚。 她仰头望苍茫穹天,竟能清楚看见云层剥落,雪絮被一点点挤下来。 天若佑蔚,陆现的援兵就该到了。 她闭眼听了一刻风声,什么也没有。 遂看一眼慕容峋,然后策马出队列。 “彻夜奔袭,又冷又饿,师姐师姐夫,可想念蓬溪山的青菜捞面条?” 阮雪音在这头,听着此言忽感到手背上一点突出的凉意。 她垂眸,看见一颗雪粒子,晶莹澄澈,不化不灭。 “一顿面的功夫等不来东边援军。”顾星朗道,“且陆现,未必会出手。” 竞庭歌笑:“正因等不来,师姐夫才无所惧,更该应了这碗青菜捞面条。”她一跃而下,往中央走,“长途跋涉,该有炊具和简单食材罢?师姐夫若不放心用我方的,庭歌过来煮便是,以表诚意。” 她脚下不停,说着话,看向了阮雪音。 阮雪音脑中也飞快地算,同时迈步,与她交会于中央。“还是那句话:让我们走,然后你们东归,收拾旧山河。” 竞庭歌笑笑,“哪还收得回全部旧山河呢?蔚西将失了。” 阮雪音没法否认。方才那信使虽说的边境燃烟、并非蔚西,凭方才顾星朗的反应足以确定,薛战已经动手。 竞庭歌看着她,“让我煮一锅面。” 阮雪音蹙眉:“你们已没有筹码可讨价还价。” “是啊。”竞庭歌答着,再次高声:“所以不差这一锅面!我军愿后退十里!然后师姐夫此刻就传令淳风殿下,带精锐前来!如此诚意,不知能否换得一炷香的光景,共进临别一餐!” “胡闹!”那厢慕容峋听见提议,尤其那句后退十里,怒而暴喝。 “够了!”纪齐亦趋前两步,试图说服,却不知能说服什么——让他们离开,接受蔚西遭攻伐、或归祁?想想已觉荒唐。 竞庭歌回头望慕容峋。 寻常的铠甲,寻常的战马,完全不如他的天子战袍和飒露紫。 但三十一岁的慕容峋比十八岁的他更高大,更英武,只看那驭马而立的身影,依然很像盖世英雄。 竞庭歌选中的君主,怎么能输呢。竞庭歌辅佐的国家,怎么能灭呢。她心里想,微微笑,离得太远,再兼风雪飘洒,慕容峋没有看清。 然后她转回来,瞥一眼阮雪音,“同你掰扯没用。”便径直朝顾星朗去。 阮雪音怔了怔,心中一闪而过的感觉被这句话迅速盖过。太迅速,她甚至来不及分辨那感觉是什么。 而竞庭歌走得极快,顷刻已至顾星朗跟前。“这局其实不能算我们输。” “的确。” “慕容和他有此一斗,在你计划外,也在我计划外。你虽审慎,也备了万全,并不能保证祁国胜出;是我蔚国裂隙当前,才补足了你的胜算。这世上,原不存在什么算无遗策,那是哄傻子的话。” “的确。” “但师姐夫,我真的,是个不认输的人呢。” 这话放在整段来回里,似乎顺畅,又莫名突兀。 她神情也很怪异,说话的同时拢着的双手微分,浓重的阴天里那寒光非常不显。 但天子身边的高手们,从最近的小八到较远的纪齐,全在第一瞬就发现了。 也便在那一瞬同时冲奔,挡去顾星朗身前。 阮雪音视线内是竞庭歌的后背,也就看不见任何异样。众人异样,她方周身一凉,刚要抬步也冲,画面再次静止了。 挡去顾星朗身前的众人没有迎来任何袭击。 只有竞庭歌,直直地,双膝跪了下去。 阮雪音脑中空白,胸中狂跳,心道这丫头是在服软求情? 然后她看到了纪齐痛苦得近乎扭曲的脸。 和那一声紧接着传来的:姐!! 先前被盖过的,她没能抓住的那缕游魂般的直觉,被风雪刮了回来。 她僵硬挪步,尽量快,越近,越能清晰辨别顾星朗的神情。 震惊、痛楚、愤怒、委屈,所有词都是,又都不是。 无边混乱中顾星朗感知到阮雪音正近,惶然望她。 阮雪音便在这五雷轰顶的预感里走到,看见了竞庭歌当胸深刺的匕首,和左襟上逐渐盛开的,血红的花。 那位置,那花朵,与寒地长湖边垂死的上官宴那样像。 连笑容都像,三分认命,三分洒脱,三分自嘲。 但上官宴的笑,最后归于的是释然。 此时的竞庭歌,笑意尾端,却是得色。 “对不起了,小雪。临到最后还是摆了你们一道,用这种,并不高明,却应该有效的法子。” 那得色里分明还有歉疚。阮雪音动不得,只觉浑身血液在瞬间被抽空。 “师姐夫。”她那样跪着,仰着头,再看顾星朗,温和而有礼,“尚无烟火警示,但我猜,你的兵马已攻入蔚西了吧。这事儿我救不了了。我隐居太久、下山太晚,而你,决心太定、手腕太硬。此役你若功成,新区归你,我无话可说。” 顾星朗也觉浑身血液都被抽空了。 他忍着人之常情的阵痛,更忍着不去想阮雪音会因此如何、自己同她又将因此如何——不能想,更不敢想。 但此情此景让他蓦然想起,景弘六年竞庭歌率使团入祁,在鸣銮殿觐见,姿态高高,不跪不拜。 -她在蔚国也不跪不拜的。阮雪音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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