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东之处,蜿蜒山道间,亲卫们护着马车,马车中的女孩子猛地拉开窗户,“你们听见了么?” 没人听见什么。 但公主有问,自然要答:“回殿下,大概,是风声吧。”
第九百六十八章 万物生长【大结局】 正始六年一月二十一,苍梧皇宫,静水坞外,薄冰漂浮的宛空湖畔坐着个垂钓的女孩子。 观之约八岁,梳得极精致的发髻间珠翠生辉,身上绛紫的斗篷一看便知用料名贵,以暗金丝线绣着铺洒的栀子花。 “殿下已坐了近半个时辰,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继续坐下去,人要冻坏的,咱们回屋罢?”奉漪规劝。 阿岩眸深如水,盯着湖面,“这苍梧的冬,是一年比一年暖了。去年还能冻住一整片湖,今年就只有浮冰了。” 一席规劝全被当耳旁风,奉漪搓手,“殿下——” “半个时辰算什么。绣峦说,隆冬钓鱼本不易,三四个时辰无所获也是有的。” 奉漪直瞪绣峦。 绣峦假装没看见,道:“回殿下,这不是奴婢说的,是——” “是娘亲。” 两个婢子对视一眼,不再言语。 “殿下——太女殿下——皇太女殿下——” 遥遥传来喊声,越来越近,响得整片湖岸回音荡。 奉漪蹙眉,“他每次都得这样么?” 从字少的喊起,一声声叠加,直到喊全。绣峦嗤笑,“也快两年了,你还没习惯?” 高让跑到跟前,已是喘不上气,双臂一合大躬身,行了个标准礼,“殿,殿下——” “舌头捋直了再说。”阿岩依旧盯着湖面,肩平背直,手中钓竿纹丝不动。 “是。晚膳都按殿下吩咐的备好了,但陛下,陛下还是说不吃,此刻已动身——” “知道了。”阿岩打断,又道:“那把本殿爱吃的几样挪去沉香台。” 是要在那里用膳的意思了。 高让应是,眼看着暮色沉,怕来不及安排,赶忙告退。 阿岩终于抬眼,望向远天暗红的落日,心想半个时辰确实太短了,很难有所获。但她课业繁重,每日听完先生教授还要自己读一大堆书,也就是今日,娘亲的忌日,才舍得放出些时辰,发呆垂钓。 “收拾收拾,走吧。” 沿湖而行,夜色渐临,绣峦奉漪还秉着多年习惯,一人手上两盏灯,照得四下通明。 “说了本殿不怕黑,不用拿这么多。” “是。”奉漪讪笑,“这不又忘了,下回一定改。” 出得皇宫西北角,阿岩稍忖,转了方向。 绣峦反应她是要往繁声阁,“殿下——” “高让不是说父君已动身了?碰碰运气,万一遇上,再劝两句,好歹让他吃口饭。” 去年今日慕容峋是水米不进的,从早上便如此。繁声阁内竞庭歌终年沉睡,他处理完政事就去待着,直到一月二十一彻底结束。 逝者已矣了。但慕容峋不罢手,誓要找寻灵丹妙药,而那具身体至今完好如初,只如活人深睡,全赖阮雪音彼时当机立断、以师门秘法保全。 不仅如此,她答应他,有生之年都会潜心钻研、制药炼丹,万一呢? 以至于两年过去,连阿岩都开始疑惑,娘亲或许,真的没有死。 已至繁声阁长阶下了,才望见御驾自东南来。慕容峋一身玄衣,精绣的龙纹亦乌青暗沉,也是去年今日的装束;随行众人皆抱着满篮艳丽的鲜花,是每三日便要更换、放在娘亲所躺玉室里的。 隆冬仍有鲜花绽,同当年阮仲为阮雪音做的一样,从南边越千里而来。 “父君。”阿岩行礼,架势十足。 慕容峋常年阴郁的脸上露出见女儿才会有的笑意,“怎么到这里来了?朕出御徖殿时,看见晚膳已备。” 阿岩也笑,“请父君同儿臣一起用的,结果父君跑了,儿臣只好来这里堵人。” 慕容峋稍默,伸手摸摸女儿被夜风吹得冰凉的脸颊,“去吧,听话。” 阿岩仰头望父亲越发如刀刻斧凿的眉眼,和这个年纪不该有的,鬓边一丝白发,忽就失了劝慰之心。“是。” 北风烈烈,宫道寂寂,明暖的灯火却渐次亮起来。哪哪都是,比大半月前迎新年还热闹。 阿岩边走边瞧,总算步上沉香台,见膳食已经摆好。再举眸,满城辉煌,家家户户的门前窗内都燃着灯。更远处,极目能眺的城外所有地方,也尽是星星点点的微光,将夜空都照亮。 “并无御令,却有这样举国的默契,青川史上也是独一份吧。”绣峦轻道。 阿岩脑中翻一遍近年读过的书,“应该是。” 去年一月二十一便是此景,阿岩初以为是父亲下了什么诏令,遣人打听,方知是百姓们自发: 民间盛传竞先生怕黑,便有人提出要在先生忌日这天夜里燃灯,确保整晚通明,以为陪伴守护。 -我蔚国三十年不受攻伐,是先生拿命换的。 民众如是说。 她凭己身守此国,此国的民众便也以生者的方式守她。 终究是不白费的,娘亲。阿岩心里道,再望城内,见得神灯一盏自一处府宅中升起,又大又亮,依稀可辨灯纱上题字绘画,精美至极。 是淡浮院。去年也放了神灯。而这项白国习俗何以在蔚国风靡,阿岩也遣人打听了,说是上官大人从前常放。 -据说上官大人也怕黑呢! 民间还传。 -那,咱们也为大人燃一夜灯?该哪日办啊? -嘘!这事不好办,也休对人提了,若惹得今上不悦… 也是听了这些传言,阿岩方知蔚国百姓对上官爹爹极尊敬,大概因他一心为民、主政期间确实做了许多好事。至于害怕今上不悦,纯粹因双方立场——陛下得归,是击败了上官大人。 然争斗归争斗,好坏归好坏,二人都是值得托付的上位者,民众心里门儿清。 而父亲又哪里会不悦呢?他重回君位,却未改年号,继续用着“正始”二字;新政许多举措,依然在行,包括女子科考入仕。 “殿下,饭菜要凉了。” 阿岩回神,看一眼桌案,“先盛一碗青菜捞面条吧。” 同一时刻,景弘十六年的霁都,挽澜殿偏厅的圆桌上也摆着一盆青菜捞面条。 顾星朗刚吃两口,涤砚来报,靖王求见。 “让他进来。加副碗筷。” 顾星漠一身赭色朝服,风尘仆仆,分明少年模样,眉眼里却似有万丈深渊。“九哥。”进偏厅,他叩拜行礼。 顾星朗随便瞥了一眼,道:“说多少回了,收起你这张阎罗脸,内里再如何,勿要明示人前。” 顾星漠一怔,不好意思笑笑,也便露出十八九岁的人该有之怯,“九哥教训得是,臣弟功夫不够,还待操练。” “这都操练几年了。” 话是随口说的,顾星漠却因此不敢动,继续垂手立着。 “坐下吃些吧。太多了,朕一个人用不完。” 顾星漠一整日在外头奔波,属实也饿了,闻言称是,坐下举箸。 兄弟俩沉默吃了几口。 “最近休沐,朝中事少,你又在折腾什么?” 顾星漠近些年勤奋不亚于初登基时的顾星朗,凡手头事,力求尽善尽美。“回九哥——”他放下筷子。 “边吃边说。” “是。” 遂将今日行程禀一遍,都是些业已完成的公务善后。 顾星朗样样有数,兴致缺缺,“明日歇着吧,去夕岭转转。闻家那边,一拖再拖,你喜欢不喜欢,总要见见。今日他们举家出游,此刻该已在夕岭了。” “九哥,臣弟自觉——” “过三个月就满十九了。”顾星朗打断,沉眸看他,“你究竟什么毛病?真想要你嫂嫂不成?” 当初淳风问小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答案虽是“嫂嫂那样的”而并非“嫂嫂本人”,到底不敢对顾星朗说。也是这回,她和纪齐归来过新年,有一晚酒喝高兴了,聊起弟弟婚事,不小心漏了嘴。 顾星朗此时这话,其实半玩笑半威逼,主要是为了让他将嫁娶之事放在心上。小漠却吓得筷子险些掉桌上,飞快起身,便要谢罪解释。 “行了。”顾星朗摆手,示意他坐,“明日去夕岭,就这么定了。” 顾星漠不敢不从。 “你嫂嫂,”却听他又道,“最近在锁宁旧宫。” 整个大陆都盛传祁后阮雪音还活着,带着嘉熠公主深居蓬溪山,不时便会出门游历。但母女俩毕竟没回霁都,没什么人见过,所以传言始终只是传言。 因方才诘问,顾星漠听见嫂嫂二字就头皮发麻,“哦”一声。 顾星朗继续低头吃面,想起信报中称,她带着朝朝上了崟宫制高点九层台。 那是昔年阮佋试图获取长生之道的所在,他几乎确定,她是为竞庭歌而魔怔地跑回去一探究竟。 比慕容峋有过之无不及。 他轻轻一叹。 “今日午后碰上了武安君。”因提及锁宁,小漠想起阮仲。 整个祁国没几人知道,这位常年戴着面具的武将究竟姓甚名谁。朝野传闻,是君上找来的世外高人。 “嗯。他昨日回来的,述职,过几日就走。” 阮仲与薛战一南一北,作为祁西总兵共镇新区,一年只回来两次,顾星漠记得去年分别是三月和九月。“今年倒来得早。” 顾星朗埋头吃面,假作随意嗯一声。 小漠初时莫名,旋即了然:是九哥故意提前召回来的,因为嫂嫂最近去了锁宁,不想让人家见面。 一念及此,自然好笑,偏得憋着,很快呛咳起来。 顾星朗原本心虚,当即便知被识破,面上挂不住。“你吃完了没?吃完赶紧走,明日收拾得好看些,别丢我顾氏的脸面。” 亥时顾星漠回府,碰上姐姐和姐夫庭中赏月。淳风带着纪齐,不能再回灵华殿住,这趟归来,一直住在靖王府。 “天天早出晚归不见人,真有那么多事还是故意躲着满霁都的媒人?” 玉树临风的靖王殿下,其婚事何止困扰今上,已成了全城百姓的饭后谈资。 “你好意思说。”顾星漠立时黑脸,“嫂嫂,不是,嫂嫂那样的,这种话怎好让九哥知道?” 淳风四仰八叉躺在长椅间,一愣,讪笑:“当时喝多了,失言来着。为难你了?九哥不至于当真啊。” 顾星漠打小敬畏兄长,年纪越大,只增无减。“当没当真我不知道,总之是放在心上了。” 不然不会问。 “他那是操心你娶亲!明日夕岭,我们陪你去,长姐和七哥都去,帮你过过眼。那闻小姐据说国色天香,姐姐想着,若是人品和性子也过关,便可以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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